正文 第三十七章 沙場隕慈殤

這個無雨的夏天,燥得人心要長荒草了。天熱得像燒紅了的爐膛,地燙得如烤軟了的炮烙。孫武的心裡燥得要發狂。

囚籠把他送到吳國邊境,車馬和甲徒把他送回了姑蘇。寧靜的山鄉家園忽然間就被大火焚為灰燼,從前的將軍府又成了他全家的棲身之處,人生的這個圓圈可是劃得太大了,轉了十幾年又轉回了原地。畢竟物是人非了,在孫武的心目中,將軍府也是個囚籠,悶得他透不過氣來。應該說,昨日的孫武已經死了,而且入了殮,出了殯了,在生生死死之後,經過一番羞辱,他更討厭現在的虛榮!他也知道,在這虛榮的背後,潛藏著可怕的危險,你看么:吳國君王把伍子胥打了個皮開肉綻,卻讓你重新住進將軍府,是叫你飽食終日優哉游哉么?不,吳王是讓你去行軍,去作戰,去廝殺,死,也死在沙場!可是,孫武的內心十分厭惡血腥,厭惡並且逃避著戰爭!他肯定是要在吳王面前重彈「不戰」「慎戰」那些「老調」的。一旦他掃了君王的興,一旦他拒絕了君王的任用,那麼,後果是什麼?會不會殃及帛女和漪羅?會不會家破人亡?

天太熱了,太熱了。

他們要置你於死地的。他自言自語。現在該有個結果了,他又自言自語。

你無處逃遁!他喊了一聲,喊聲令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帛女應聲而出:「長卿,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哪裡有什麼事?」

孫馳也隨後來了:「父親,我要請教您關於太公兵法……」

「休要再說什麼兵法!」帛女和孫馳面面相覷。

「啊,你們——下去吧!」孫武覺察到了自己過於粗暴,盡量地和悅些。

妻和子都是無辜的。

外面,戰車轔轔,戰馬蕭蕭,從南方調集的軍隊正經過姑蘇城,到姑蘇台下集結。外面到處是兵甲,到處是長戈,瀰漫著緊張的戰爭氣氛。

吳王就要發兵攻齊了。

吳王夫差派人宣他明早五更上朝議事。

明天早晨,五更!

你對他說什麼?你說,我不幹了!

他呢?他說,滅你九族。孫武又在自說自話。

帛女說:「長卿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沒事。」他的心裡太憋悶了。

他去看望伍子胥,他惦記著挨了一頓棍棒的伍子胥怎麼樣了。

畢竟是六十歲的老人了,白髮人伍子胥被杖責四十之後,險些要了命。皮肉筋骨之苦,實在苦不堪言。他躺在床上養傷,只可俯卧,不敢平躺著,碰到傷處就痛得呻吟不止。當然,伍子胥呻吟也只是在家裡閉了門呻吟,是不肯讓吳王夫差和太宰伯嚭聽見的,他生性就是這樣執拗。更苦的,是他的內心。這一頓好打,明明白白告訴他,開了打戒,殺戒也是隨時可開的。分明是警告他,要麼順遂君王之意,不再提越國是什麼隱患,全力輔佐大王北上伐齊;要麼,就閉上嘴,休要再引火燒身。對於剛烈,耿直,把身家性命都交給吳國的伍子胥來說,順水推舟辦不到,緘口不言也不能,那麼,夫差對他開殺戒,就僅僅是時間的問題了。這一點,伍子胥心裡明白,痛苦也就苦在「明白」二字上。

家人來報:「孫將軍來見。」

伍子胥想坐起來,奈何棒瘡在股,疼痛得受不住,孫武趕緊扶伍子胥躺下。

孫武:「子胥兄,你替孫武受過了!」

伍子胥:「哪個替你受過?」

「孫武連累了你啊!」

伍子胥笑:「將軍說這話,是拉我做你的朋黨不成?你這可是痴心妄想。」

「看來伍子胥棒傷不疼。」

「你想試一試?」

「不試也是知道的。」

「唉,」伍子胥嘆了口氣說,「大王決非為你孫武打伍子胥,乃是為伍子胥打伍子胥啊!我向來實話實說,不會昧著良心的,早已得罪了君王,也得罪了他身邊的佞臣伯嚭。他們這才尋個因由,用棍棒說話,出一口惡氣。伍子胥幾十年輔佐先王少君,不知有家,只知有國,未料到他們竟然會……叫我老朽受此棍棒之苦啊!」

「你以功臣自居?」

「冤枉!」

「你膽敢倚老賣老?」

「冤枉!」

「哪個知道你的冤枉?這就免不了挨打。」

「這麼說,伍子胥該打?哈哈,該,哈哈哈哈,活該一受!」

說畢了笑話,孫武沉吟片刻,正色道:「只怕這棍棒還是輕的呢!君王的斧子早已磨得飛快!」

伍子胥竟然忍著劇痛翻身坐了起來:「長卿,你說說看,吳越夫椒之戰,將勾踐圍困在會稽山彈丸之地,剿滅越國只須彈指一揮,大王卻聽信伯嚭讒言,議和了,這怎麼說?」

「亡國之和。」

「如今,越王勾踐被放虎歸山,日漸成為吳國大患,來日滅吳,必是勾踐,可君王好大喜功,偏偏又要空國北上,征伐齊國,這又怎麼說?」

「亡國之戰。」

伍子胥棒瘡發作,躺下,長嘆:「好了,明日五更大王召見你的時候,你便是這番話,我看你就不只是受棍棒之苦了,只怕九族都難逃身首異處之災——伍子胥這回可救不了你嘍。」

沉默。沉重。

伍子胥兩眼閉了半晌,道:「實不相瞞,伍子胥早已看見了自己的歸宿。我已於日前把幼子送到齊國,請鮑氏撫養,改姓王孫氏了。」

孫武大驚:「有這等事?吳王伐齊,你敢托子於齊!」

伍子胥淚眼朦朧:「無奈,無奈啊,我伍子胥做此虧心之事!」

孫武拜道:「你還記得十年前你為孫武弔喪吧?我欠了你的人情呢,如今看來,孫武需要活祭子胥兄了,請受我一拜。」

「且慢。」

「你還有何話說?」

「明日五更,君王召見你我,你我剛好同路,能與孫將軍一同赴死,倒也是一件幸事。」

伍子胥笑起來。孫武也笑了。

笑得苦不堪言。

孫武道:「想我孫武,早已不願意再涉足戰事,唯一的願望便是歸隱山林,天馬行空,不受任何一國君王的羈絆,可就是辦不到。」

伍子胥:「你不願受君王羈絆,君王卻要羈絆你!一切都在淵藪之中。好了,回去準備準備吧。」

「準備什麼?」

「一斛上路的烈酒!」

……孫武回府,心情更加煩悶了。

他最惦記的,乃是全家人的安危,深怕他一人受難,殃及老小,可又沒有解脫的辦法。

漪羅和帛女帶著三個兒子來了。

孫馳,孫星,孫明,都穿上了兵甲。孫武見了一愣:「這是幹什麼?」

孫馳:「吳國正在用人,請父親恕兒子不孝,就此辭行。」

孫武:「從軍?你們三個?」

孫馳:「投在華登將軍麾下了,多虧華登將軍另眼相待,命小弟孫明在將軍帳下聽用,我與孫星編入行伍,請父親放心。」

帛女插話:「去吧,說到底也是將門之後。」

孫武不耐煩聽這話。

「什麼將門之後將門之後,什麼將門之後?」

孫馳:「父親,我們兄弟三人會互相照應的。」

孫武一時不知應該對三個從軍辭家的兒子說什麼?他知道士卒是怎麼回事,他知道。帛女在慈愛而嚴正地告誡兒子們,「不可辱沒了將軍父親的名聲,終有出頭之日的。」他知道士卒是怎麼出頭,他主張用兵的最上策是用謀略,其次是外交,再萬不得已的下策才是攻城。

攻城是怎麼一番情景?那士卒們像螞蟻一般攀附雲梯而上,一露頭,頭就被削掉了,脖腔子有多大,血窟窿有多大。他的兒子們,現在就是去做螞蟻,去干攻城的勾當。帛女拿出三塊熟牛皮,說「帶上帶上,野地露宿可以防潮。」他清楚,無論是戈傷還是箭傷,無論是利刃斷喉還是穿胸,無論是當即斃命還是隔日而亡,士卒的死法都是一樣的,都是埋在異域他鄉的一黃土下面,千秋野鬼,永不還家。

他聽見漪羅在抽泣,說:「你們三個孫明最小,他才十六歲十六歲啊,十六歲!哥哥要照顧好弟弟。庶母不能跟你們去了,你們可要自己照顧好自己,自己照顧自己!」他看見漪羅一邊給孫明整理甲胄,一邊眼淚汪汪。他想這也許就是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在作怪:你大半生南征北討,領兵打仗,到頭來你對戰爭深惡痛絕,可你的所有的兒子卻都去投軍了,都去做士卒了,從頭開始了。難道你看到的成千累萬的士卒的死還不夠,還要你嘗嘗戰爭中失去親子之痛?

三個兒子跪在地上,叩頭辭行了。

孫馳:「父親,母親,庶母,我們該走了。」

帛女:「長卿,囑咐孩子們幾句話吧。」

漪羅:「還不知哪年哪月再見呢。」

帛女:「再見的時候,都會出息了!」

漪羅:「將軍,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