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王霸起紛爭

渡了淮河,孫武驚訝地發現,夾岸的開闊地,淮南的山野,一直到大別山,竟然還是八年前的老樣子。極目望去,一片荒蕪!這昔日的戰場,這徒卒用血灌溉過、用戈耕過的土地,在這夏天的午後,看不見人影,到處是榛莽,榛莽,榛莽。偶爾是一棵生得怪模怪樣的老樹,還有一棵,還是老樹,怪模怪樣。他路過在掃蕩般的戰爭中被燒掠過的小村,看見那無人重整的殘垣斷壁,都埋沒在深深的蒿草之中。村裡的井,水裡是厚厚的綠苔,聚集著孑孓和蚊蠅。桔槔絕望地揚著臂,吊著一段井繩。有一個尚還保存完好的煙囪,孤單而茫然地嘆著冷氣。誰知道這片土地上,這個小村莊,多少人死於兵燹?多少人背井離鄉逃亡在外?只知這裡成了「死村」。是不是活著的人不敢回到這兒來,是不是陰沉的夜裡,這兒會聽見鬼哭?戰爭淋下的血跡,被雨水稀釋,潤到土裡了,白骨也隱沒在蒿草里了,專食腐屍的禿鷲,還是想尋到什麼,張開雙翅低低地盤旋著。

難道你的身上還是沾有腐屍的臭味和血腥氣么?

鷲落在煙囪上了,頭來迴轉動,惡狠狠的眼睛四外尋覓。

孫武與禿鷲對視了一會兒。禿鷲飛走了。

寂靜。這種沒有生氣的寂靜,讓人心裡沒著沒落的,讓人懷疑自身的存在。

孫武趕緊離開。

這是孫武的第三次出遊了。

吳王闔閭儘管覺得孫武的話不入耳,最後還是採納了他的國策,再加上伍子胥的力諫,吳國八年沒有發動戰爭,贏得了八載的和平。和平的歲月,大王闔閭終日忙於大享其樂,很少向孫武問策。孫武除了著述和整理、修定他的八十二篇兵法,繪製戰爭圖軸,便離開姑蘇,只帶僕人田狄,遍訪天下古戰場。這一次,重蹈當年作戰的柏舉,看此地時過境遷,蒼涼依舊,想想自己到吳國來時,青春年少,二十餘歲,如今已經是不惑之年,是中年了,不免感慨萬千。

一路上,孫武很少開口說話。

田狄也默默地跟著。

孫武是一身藍粗布的衣裳,一把油紙傘,一路的粗茶淡飯。

忽一日,夕陽將沉的時候,來到了長江邊上。

恍惚看見那泛著白沫的江濤之中,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兒浮沉,忽上,忽下。

怎麼?是勇士要離么?

當年他推薦的要離浪跡在慶忌的行伍中,這矮小的侏儒,聽命於他,竟然在戰船之上,拚命躍起,以戈穿透了慶忌的胸背。之後,要離卻不逃命,向江中走來。他,孫武,正在對岸活祭要離。

他聽見要離在喊:「孫先生是活祭要離嗎?」

「孫先生是早知道結果的呀……」

「孫先生,這都是你叫我做的呀……」

就是這兒了,慶忌在這兒葬命於青銅之戈,要離在這兒沉沒。

現在,澎湃的江濤聲中,他好像又聽到了那凄凄慘慘的悲鳴。

「田狄,可是有人在喊叫?」

「沒有,沒有啊,將軍,是江水的聲音,江水嗚嗚咽咽的,像哭。」

是的,像哭。

「田狄,你看見那江上漂的是什麼?」

「怕是一段木頭罷。」

「噢。」

「是木頭。從上游漂來的。」

是的,不是要離,當然不是。當然是木頭。

可是他打了個冷戰,也許是江風襲袖,有幾許涼意?

「將軍,」

「我對你說什麼來著?」

「啊,先生。叫將軍叫順了,還真不好改口。先生,走吧。」

他一回身,又站住了。

蘆花!

蘆花依舊,蘆花依舊!紛紛披披的蘆葦,如千萬支亂縱的銅戈相搏。而那蘆花,層層疊疊的,在夕陽的照耀下,像一群染著血的白鶴。他獃獃地看著,心頭升騰起一種悲壯的情緒,悲壯之中,又有一些悲哀。

悲哀是因為要離么?。

「先生,天晚了。」

「……」

「先生真是要看遍天下戰地么?離開姑蘇日子不少了,夫人和少夫人會惦記的。是不是……」

「走吧,不要嗦。」

田狄只好跟著孫武漫遊,向東,又向西。

姑蘇,越來越遠了。

走了多少路,田狄也說不清楚。

一日,孫武二人投宿黃河壺口附近一小小的館驛。

孫武一進館驛的門,主人便上下打量著他們,聽孫武說了一句:「請備幾樣小菜下飯,收拾一乾淨去處安頓我們主僕兩個。」主人便喜形於色,問:「敢問先生可是姓孫?」

孫武詫異,道:「你從何得知?」

「這麼說,是孫先生了?」

孫武:「敝姓陳。」

田狄說:「我家先生姓陳,不姓孫。你搞錯了。」

主人:「姓陳也罷,姓孫也好。酒菜已準備好,房間也已準備停當,小人在此恭迎先生多時了,請吧。」說畢,躬身作一長揖,便忙不迭地跑到後堂,將早就準備好的菜端將上來,瓜菇菜豆之外,還有黃河鯉魚。也有酒,陶罐蠟封,罐上刻工刻了三個字「姑蘇紅」。

孫武看見「姑蘇紅」三個字,笑了,笑沒了眼睛。

主人:「先生,還中意罷?」

孫武:「且請懸壺人前來陪我飲酒。」

主人:「懸壺?什麼懸壺?」

田狄:「我家先生是說,把你館驛中的江湖郎中喚來吃酒。」

館驛主人「啊」了一聲,目瞪口呆。

孫武還在笑,喊了一聲:「頡乙,還不出來吃酒,還等什麼?」

一聲呼喚,那張生得奇奇怪怪的臉,從後堂閃了出來,正是頡乙!

「頡乙在此恭候孫將軍!」

孫武哈哈大笑,隨即便開了酒罐的蠟封,姑蘇紅的醇香,立即在小小館驛里鋪展。孫武眯眼作出陶醉狀,斟了兩盞酒,道:「好你個頡乙,總是如此這般的神出鬼沒!你從何得知孫武到此小小的館驛來投宿?莫非又是神算?」

頡乙道:「不不,這次不是神算,不是。頡乙在山中採藥,偶見將軍飄然而過,便尾隨在後,要在此館驛給將軍一個驚喜。」

孫武:「那麼,館驛主人怎地會認出我來呢?」

「將軍,身後有眼!」

「你頡乙便是他身後之眼?」

「頡乙囑咐這館驛主人,但見一身材奇偉,聽得口中是齊國口音,便是孫武孫將軍了,我這裡是眼耳並用。可是將軍一下子便吼出我的名字,未知是否在戎馬倥傯之餘,又通了卜筮之數?」

孫武說:「你是眼耳並用,孫武乃是眼耳口鼻五官,上下同欲。兵法雲,上下同欲者勝。孫武眼見這館驛之院落,有黃芪,當歸,鼻子便聞到了你頡乙的味道;耳聽得館驛主人聽到『郎中』二字便驚嘆了一聲,便知你頡乙又在弄些神秘;再見這『姑蘇紅』,不是至友,誰人知道孫武偏愛?你我在郢都相見之時,每餐必有此君。還有,我口中直呼你頡乙之名,實在是一詐啊!」

頡乙:「哈哈,孫子兵法曰,兵以詐立!來來,難得他鄉相見,今宵一醉方休!」

兩人說說笑笑,把姑蘇紅全部吸干,孫武搖搖陶罐不響,才遺憾地作罷。

頡乙:「孫將軍,你道是頡乙只是來此請你吃酒么?」

「該不是勸我『當歸』吧?」

「不是。頡乙得知,明日傍晚,將有當今世上兩位奇人相逢,將軍不可錯過了機會。」

「奇人?比你頡乙還要奇嗎?」

「頡乙在這二位奇人面前,哪敢言一個奇字?他們二位,高山仰止,頡乙不過是一粒塵埃;他們是海上鯤鵬,頡乙不過車轍中之一小魚耳。」

孫武:「哦?到底是誰?」

「老子,還有孔子。」

孫武:「啊!」

頡乙:「老子,孔子,再加上你孫子,三『子』之會,豈非天下一大幸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世有老子,孫子,孔子,才有禮樂,有兵經,有大道,頡乙成全這一件大事,實在是三生有幸。」

孫武:「田狄,告訴館驛主人,我要沐浴更衣。」

次日傍晚,夕陽化在霞雲之中,滿天如熔了金,亮得閃眼。黃河挾帶著泥沙,自天而落。渾黃的激流砰濺,像花兒頃刻間開了又謝,表現著瞬間的生死和輝煌。而黃褐色的山岩卻是嚴峻地,嚴肅地,永恆地注視著黃河之水奔騰,拋舉和跌落。

孫武與頡乙在一巨大的石板上坐著,以五子棋為戲。

孫武望了望移動的日影道:「頡乙先生,你賺我在此已有兩個時辰了,怎麼還不見人影兒?」

頡乙:「稍安勿躁。」

孫武把手中石子投入奔騰的壺口瀑布,連一個聲響也無。

孫武獃獃地望著瀑布,若有所思。

頡乙到高處,引頸而望,忽然喊了一聲:「來了!」

孫武放眼望去: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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