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辭爵成兵道

從姑蘇台上下來,漪羅不僅是頭破血流,而且身子一動就天旋地轉站不住,噁心欲嘔。孫武趕緊命她在床上躺著,自己坐在床邊陪她說了一會兒話,以慰寂寞。帛女親自洗手剔甲為漪羅做羹湯,老軍常忙著用藥碾子碾草藥。孫府上下在姑蘇台一番生死患難的感受,「死」而「復生」的經歷,使府中瀰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情。

孫武也是平生第一次領略這種天倫之樂和家的溫馨,多年的鞍馬勞頓,戰爭經歷,再加上這一次突然事變,斷頭台上的去而復回,使這位吳國將軍的心幾乎乾裂滲血了,如今可以說終於得到了休養的機會,可以洗凈甲胄上的污血和風塵,讓疲憊不堪的軀體在床上放平;可以讓心寧靜下來,不再焦慮煩躁。帛女私下裡琢磨著,要把家搬到羅浮山去,一家人安享寧靜的田園生活,孫武么,可以讓他踏踏實實整理八十二篇兵法,繪製那九卷陣圖,無俗事纏繞,也可以像人家大樂師公孫尼子那樣浪遊天下。反正這一回經歷,儘管當場她表現得視死如歸,從內心來說,這女人想起來還是心驚膽戰地後怕,一想到政壇如此險惡,風雲變化,到處是陷阱,王子說翻臉就把將軍推上斷頭台,就不寒而慄。再想那戰場,殘酷慘烈,死生莫測,沒有常勝的將軍,何不在此功成名就之時急流勇退呢?

帛女以為這是明智的抉擇,也相信孫武也會如此選擇。

她派田狄去羅浮山修繕老宅去了。她兀自在整理可攜回羅浮山過日子的東西。

孫武見了,好生奇怪:「你這是要到哪裡去?」

「將軍還記得,叔父司馬禳苴臨終時的偈語么?說的是,太陽沉了,趕緊收斂了翅膀,遠走高飛……」

「哦,明夷于飛,垂其翼,三日不食……記得。怎麼,夫人想要亡走吳國?」

「將軍,沒那麼嚴重。可是將軍雖然為吳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十年征戰,到頭來還是險些命斷姑蘇台。朝中的事情太險惡了。終累太子久病不起,夫差王子早晚會繼承王位的,等到再一回被推上姑蘇台,恐怕就再也下不來了。」

「夫人害怕了么?」

「是擔憂。」

「唔,擔驚受怕。」

「就算是為將軍擔驚受怕,不是帛女的本分么?將軍,你已經功成名就了,天下已經知道將軍用兵如神了,何不急流勇退?」

「孫武怕只怕天下人只知用兵如神,而未知『止戰』與『慎戰』啊!」

「可這只是大王的決策。」

「孫武想左右大王。」

「將軍,你既然在兵法上已經著述完備,連帛女都知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天下當知道將軍兵法的精髓了,將軍,退守田園,回羅浮山去,過幾日寧靜的日子,是帛女很久的願望了。容帛女再說一遍,而今正是功成名就,急流勇退的好機會,帛女不願再看到將軍被捆綁在姑蘇台啊!」

孫武的臉沉下來:「帛女,你既然也能背孫武的兵法,怎不知孫武說過『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呢?」

帛女:「將軍!」

孫武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帛女無奈,只好打住了這個念頭,不再提什麼歸隱與羅浮山,不再說什麼急流勇退了。她遵從夫君的意思,從不違拗的。

孫武聽到正在院里兩腳蹬著葯碾子碾葯的老軍常口中振振有詞:

「人心真是這樣難以測度哇。殺功臣,呵呵你們敢殺功臣!我為吳國死了兩個兒子了。呵呵,兩個。老軍沒有在戰場上死掉,險些被你們殺掉。呵呵,我不怕死呵。可你們要殺功臣!殺功臣!將軍命大,功臣不該死。呵呵,將軍就是將軍,命大。可是夫差的手下胡謅什麼?胡說至少該殺少夫人。說少夫人是姦細。誰說少夫人是夫慨的姦細,那人便是八輩瞎了眼睛,輩輩瞎子,是些母驢下的崽子。哼哼殺功臣,還要殺少夫人。我為吳國死了兩個兒子。功臣不該死。那些瞎了眼睛的。少夫人怎麼是姦細?這些豬操的驢日的王八崽子!呵呵,殺功臣……」

老軍常嘴裡胡亂念著些粗鄙的真話,那些話都是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的腳上卻一刻也不停地蹬葯碾子,葯碾子沉重地來來回回,發出轟轟烈烈的聲音。

孫武聽得心煩:「阿常,嗦些什麼?」

老軍常:「將軍呵,你可要小心啊。老朽斗膽說一句,夫差敢殺功臣,背後是有他老子哩。哼,他們敢殺功臣,他們還要對少夫人下手啊,那些……」

孫武:「好了好了,休要嗦了!」

老軍常的聲音弱下來,嘴卻沒有停止蠕動。

孫武不是對帛女和阿常的話無動於衷,帛女與阿常既是當事人也是旁觀者。姑蘇台上的捆綁與斧鉞,殺氣騰騰的夫差,讓他真切地感到了人世無常。死神的降臨事先是不預約的,突然就讓他一腳踏在鬼門關,一腳暫留陽世,這一切感受在他的心中也投下了陰影,或者說,是留下了內傷。可是,孫武倘若在這一次變故之後,就逃之夭夭,孫武還是孫武,將軍還是將軍么?

他也知道,十年前他在姑蘇台演示兵法殺了二妃,其中的眉妃,既是闔閭的愛妃,又是夫差的鐘情,特別是王子夫差,心中顯然是種下了仇恨,那仇恨是要發芽長葉的。這一回,涉嫌夫概謀反,差一點就把全家老小十餘口人的性命全賠上了,連不滿周歲的嬰兒和四歲的養子也休想倖免。他一身系全家之安危,總算是活過來了,活過來純屬僥倖。

可是,他知道,這種事情是無法說個清白的,關鍵在於大王闔閭怎麼看了。話又說回來,就是闔閭信他,保他,用他,他也只能如履薄冰。民間說「伴君如伴虎」,這句俚語適用於天下君王諸侯及其臣下,何況他又有謀反的嫌疑呢?如果夫差稱了王,更不必說了,他的日子將更難過。那麼,急流勇退,對於將軍來說,自然是妥帖的選擇,可是他不肯。

原因也正是在生死之界的姑蘇台上,他回首了十年的戰爭經歷。在自己頭上懸起斧鉞的時候,回眸以往,那些橫屍的戰場,濺血的殺戮,瘋狂的攫掠,空國勞民的遠征……引起了他無限的悲慨。這在戰爭的進程中,是不曾有過的。

那時候,不僅是無暇回首與感嘆,而且身在敵我搏殺的戰場,人的一切都被無情地改變著,求生和求勝的心理,使每一個軍中將士都不在乎流血與死亡,周而復始地旋轉在迂迴,圍困,佯攻,布陣,衝鋒,肉搏之中,人人都無情,冷漠,換了一副鐵石心腸。自然,孫武生活在諸侯蜂起、爭奪盟主的現實之中,他知道戰爭殘酷,也知道戰爭之不可避免。二百年來近五百回戰爭,他歷歷在心。

齊桓公吞併小國三十五,楚國吃下弱國二十六,三十多個君王死於兵刃,觸目驚心的頻繁戰事,他豈能視而不見?劉康公說,國家的大事,在於祭祀與兵戎。說戰爭可以「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已經詳盡地說了戰爭手段對於國家之意義,他對此也深有感喟。所以他在戰爭論之十三篇中對於戰術戰法也處處有驚人之筆。他的詭道之法驚天地,動鬼神。他指揮吳國軍隊千里奔襲,以弱勝強,破楚如破竹。這就是將軍孫武。沒有這些詭道和功勛,孫武何在?可是,在姑蘇台一番反思之後,他感嘆現實離自己所構思的戰爭論的最高境界距離尚遠。

他理想的用兵境界並不是流血和殺戮,而是全勝;不是在廝殺中百戰百勝,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又善的,所謂「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破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他在兵法十三篇的首篇第一行字就寫到:「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他奮筆疾書了這飽蘸感情的二十餘字之後,擲筆沉思良久,知道實現這對君王的告誡並不那麼容易。在一定的時間內,他可以影響和說服大王,比方說伐楚之戰推遲了六年,待吳國兵精糧足,時機到來再行舉兵,算是一次成功。在局部戰爭中,他可以運籌帷幄,導演戰爭的格局,態勢,直至破楚九戰九勝。可是如果勸服君王慎戰,修道保法,少殺戮或者不殺戮,達到善之又善的用兵境界,不戰而勝,還需要一番艱苦的努力。

作為一國之將孫武,是成功的;作為孫子兵學的至高境界的實現,則尚未成功。他必定要為之殫精竭慮,繼續努力。不然,他千里奔吳為什麼?他殺妃拜將為什麼?姑蘇台受難之後,他突然意識到生命的折斷未必是由於兵戎,未必是由於病患,誰也說不定在朝中何時就有殺身之禍。因此,把握生命時間,完成八十二篇兵法,實現用兵最高境界,撒手人寰的時候才可能會少些憾事。他也看到十八個月——不,數年的大戰之後,一定得要讓吳國百姓休養生息了,一定要以伐謀,伐交為手段,避免浴血的戰事了。他,孫武,把這個看成是天降之大任。他也看到,無論怎麼說,大王闔閭還是容得下他孫武的,這是他施展才智的最基本的條件。至於日後的吉凶,隨它去吧。他的決心一定,那是萬牛挽不回的。帛女拉他回羅浮山,勸他歸隱的計畫失敗了;伍子胥害怕他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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