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琴劍鎖寒江

秦楚聯軍已經接近楚國邊境。吳王闔閭緊急召集群臣,尋求對策。

眾臣對於強大的秦國出兵援楚,越國乘機攻吳的時局突變,莫衷一是。

夫概請戰:「大王,秦軍去國遠征,水土不服,兵馬勞頓,楚將子期收拾的殘軍,餘勇無幾。夫概願率軍與秦楚聯軍一決雌雄。請大王寬心,夫概定會殺得秦楚聯軍片甲不存,讓楚人永世不敢夢想復收郢都。」

闔閭:「倘若失利,又當怎講?」

「夫概願以性命擔保,如果失利,就做軍中雄鬼,死不還家!」

闔閭:「孫將軍以為如何?」

孫武道:「依我之見,秦兵雖然兵強將勇聲勢浩大,可是他們對吳軍戰法不明,再加上遠途行軍,進入楚境,地理不熟。而楚軍雖然是殘軍,可是復國心切,亡國之痛深切,不僅徒卒,百姓也會賭上性命,敢拼一死。我軍可發兵列陣,避楚軍銳氣,擊秦軍不備。所謂避其銳氣,擊其惰歸,則定勝無疑。」

夫概:「孫將軍所言極是。請大王即刻下令,讓孫將軍與夫概一同率軍迎戰,萬無一失。」

孫武不知夫概又把他扯在一起,是何用意?可是,他既不能臨陣推託,也沒有足夠的證據把夫概的圖謀立即戳破。

闔閭問夫差:「王兒以為如何?寡人已把郢都守備大任交付於你,你不可辜負了寡人良苦用心。」

夫差:「依夫概將軍對時勢鞭辟入裡的分析和夫概將軍的智慧,我以為,夫概將軍一部便足以破敵。」

闔閭沉吟。夫差想的不僅僅是如何擊敗秦楚軍隊,對他來說,心腹之患,一個太子終累,一是王叔夫概。終累在追擊楚昭王沒有結果之後,內心憂鬱不安,得了一場大病,至今卧床不起。夫概雖然不是闔閭身後繼承人,可是這人狡詐多端,雄心勃勃,常常透露出窺視王位的野心,不是久居於君王之下的人。這一點,不但夫差有所察覺,闔閭早有戒備。在破楚入郢的戰事之中,闔閭和夫差都驚訝地發現,夫概所率的軍隊勇猛頑強,夫概的羽翼一天天豐滿。夫差算計,剛好趁此機會,讓他去戰,估計勝是沒有問題的。勝則皆大歡喜,夫概的軍隊也不能不有折損,如果萬一戰敗,準備好後援部隊,萬無一失,同時也能削一削夫概氣焰,何樂而不為?反正是要發兵的,就派夫概好了。

至於孫武是否隨夫概前往,他當然注意到夫概與孫武過從頗密,但並不認為兩人去率兵打仗會有什麼陰謀,無可無不可,只看是否對戰爭勝利有益處了。

夫差說:「夫概將軍可率軍前往,孫將軍嘛——」

闔閭打斷夫差的話:「長卿留在郢都,為寡人圖謀徹底掃平楚國大計。」

夫概:「大王如若命孫將軍同往,穩操勝券。」

伍子胥:「怎麼,夫概將軍自己對於擊破秦楚軍隊沒有把握?剛剛不是說要殺得敵軍片甲無存么?」

伍子胥對夫概的驕矜和野心也早有不滿。

闔閭:「如果夫概將軍不能取勝,子胥可代他掛印出征。」

伍子胥:「伍子胥願往!」

孫武:「如此甚好。」

夫概幾乎被激怒了:「大王,夫概不用輔佐,只一人破敵足矣!剛剛已經發誓,我願重複一遍,此去必勝,倘若有了閃失,夫概做亂軍中之雄鬼,死不還家!」

闔閭:「好好好,寡人有夫概這樣忠勇的兄弟,幸甚樂甚!夫概將軍此去定會所向披靡,以一當百!來來來,寡人設宴為你餞行!」

「不必了,夫概即刻點兵出征。」

孫武在他們對話期間,思忖了一番。他最擔心的是夫概一人領兵,離開吳王和眾臣,不定會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因為,夫概的「反骨」,他已經看破,於是,突然插話:「且慢!大王,夫概將軍此去關係重大,如能選一位大將同往,可保萬一。」

闔閭眼睛眯起來:「孫將軍要去?」

孫武:「不妨請子胥將軍同去。」

夫概:「孫將軍看不起夫概么?好了,今日我當著大王的面兒,把玉含在嘴裡去戰,我心可鑒!來日兩軍陣前,我將砸碎了金鑼,只帶鼙鼓,我志可明!」

死去的人才在嘴裡含玉的,夫概扯了身上的玉佩,塞到了嘴裡,表示了視死如歸,死不回頭,死戰到底的決心。兩軍作戰,鳴鑼收兵,擊鼓前進,夫概說陣前將砸碎了銅鑼,只帶戰鼓,則宣告了他將背水一戰,不給自己退路。這時的夫概一掃往日的溫良,和悅,謙虛,含蓄,不動聲色等等等等作態,五官挪位,叱吒王廷。

闔閭看上去很激動:「將軍之勇,不可輕慢。來呀,取寡人的磬郢之劍來。」

侍從呈上天下名劍。

闔閭親自將劍交到夫概手上:「寡人將磬郢寶劍贈與將軍,獎掖將軍之勇。來日將軍凱旋歸來,寡人要親自為將軍牽馬駕車!」

夫概咕嗵一聲跪倒,磕了九個頭。

「將軍即刻點兵出征去吧!」

夫概嘴裡含玉,嗚嚕了一句什麼,立起身來,對任何人都沒有轉一轉眼珠兒,腆著肚子,走下殿堂。

他那樣子急匆匆的,像是搶奪了一件什麼東西,趕緊逃開。

眾將散去。夫差問闔閭:「父王,為何不命孫武和夫概一同去作戰?」

闔閭淡淡一笑:「你真是乳臭未乾!」

孫武回到府中,時已黃昏。

剛才是一天浮雲,到晚忽然聚攏在一起,吞掉了夕陽。天陰得很厲害,灰土土的雲低垂著,給人世間只留了一條窄窄的縫隙。孫武的心裡悶得發慌,好像也塞滿了一團一團的雲朵,透不過氣。他看什麼什麼不順眼,進到房中,關門的時候,用力過猛,門咣地一聲反彈回去,開了。他再摔門,門又被風給忽悠開了。楚國瘴癘之氣弄了他後背背著無數的紅疙瘩,只是專門到了這時候才開始癢,癢得又抓撓不到。坐在几案前,無心觀閱那些成堆的竹簡,以手去推,撞了瓦硯,濃墨濺得几上席上到處都是。他心裡焦躁得很,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體驗。當年在齊國司馬穰苴靈前,儘管是危機四伏,他沒有焦躁過;初到吳國,被閑置在姑蘇館舍,也沒有如現在這樣焦煩;在驚心動魄的戰爭之中,每一次戰役開始之前都是很煎熬人的,他也並沒有如此心亂,現在是怎麼了?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他?他一向是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現在怎麼會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可怕的預感?而且,現在,他所預感到的是對吳國社稷和他自己的命運都至關重要的危機,卻又沒有辦法判斷會在何時發生。

是因為吳王闔閭不再聽從他的謀略?

是因為陰險的夫概?

夫概狡黠到了極至,他正在企圖噬咬吳國的王廷,讓你感覺到了他是吳國的隱患,可是你又說不出來。他處心積慮地要把孫武和他拴在一起,孫武竟沒有辦法也沒有由頭事先把自己洗涮乾淨。所以,孫武在一連串的煩惱中又添了煩惱,他沒有辦法不讓自己焦躁。焦煩源起於他智慧的判斷和智慧的無奈,焦煩的根苗是這場無形無影之戰比起百萬大軍迂迴作戰更難捉摸,更耗人的精力和精血。

「漪羅幹什麼去了?喚她來見我!」

孫武向老軍常嚷道。

漪羅心神不安地在房中諦聽著孫武的動靜,這時候,趕緊應聲而來。

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或者說犯了大忌。她不該背著孫武到夫概府上去的。

可是,阿婧又不是魔鬼,為什麼不可以去見呢?夫概想什麼,圖謀什麼,與漪羅有什麼關係?

漪羅來了,孫武反而不說話。

漪羅心裡打鼓。漪羅小心得很,走路幾乎是沒有聲音,去擦拭案几上的墨漬。

孫武看到漪羅那樣嬌柔嬌弱,想發火也發不出來。

「天怎麼這樣悶?要下雨了。」

「是要下雨了,將軍。」

孫武沒頭沒腦地說,漪羅沒頭沒腦地應和。

沉默。總得再找點話說,否則會被悶死。

孫武:「你——懂得未雨綢繆這句話的意思么?」

「記得,《詩經》上的意思是:趁著天空還晴朗,趁著雨絲還沒下來,快用那桑根纏繞好破舊的窗欞。我說得對嗎?將軍?」

孫武:「唔。」

又過了一陣,孫武忽然自言自語:「可是你剛剛看到雲彩,聞到別人還沒聞到的雨的腥味,你說要下暴雨,要打雷,房子要塌了……人們能相信嗎,能不罵你癲瘋么?」

「將軍,不可聽風就說雨。」

「胡說!」孫武要發怒了。

漪羅:「將軍又要發火嗎?將軍不是發誓再也不對漪羅發火嗎?」

「我對我自己發火!」

「發火會傷及肝脾的,將軍。」

「唔。」

「……」

「今天這天氣,實在是悶得出奇。」

「下了雨就好了。下了雨就會痛快了。」

孫武嘆了口氣:「漪羅呵漪羅,我難道不知道大怒傷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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