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楚都兒女恨

郢城似乎轉過年來沒有春季,忽然就是初夏了,千樹萬樹彷彿在一夜之間舉起了新葉,一夜之間就又變成深綠。天地之間的草木之陣,是攻不破的。彈指之間,吳王闔閭率軍進入郢城已經是半年有餘了。

楚國元氣已損,無力組織軍隊征討,吳楚也就暫時沒有大的戰爭。燒殺搶掠的高峰期已過,按照吳王的政策「以班處宮」,吳大夫佔了楚大夫的家宅,徒卒佔了楚國百姓的民宅,已經沒什麼大驚小怪了。三三五五的楚人投毒,暗殺,放冷箭的事情雖時有發生,也成不了大氣候。平日在郢都城中見到的楚人,都沉默著,沉默得讓吳人摸不著頭腦;一到傍晚,郢都常常是一片死寂,那種靜寂,也讓人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孫武除了巡查城中徒卒哨位,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他的著述之中。他有一個宏偉得一提起來就會讓他怦然心動的計畫,當年呈給吳王闔閭的十三篇兵法,將依據戰爭實踐,寫成八十二篇,並且是圖文並茂,另有若干陣圖。這將是一部前無古人的戰爭大典,是戰爭論,將軍論,也是君王安國全軍的指南。他在他的竹簡之上,構築著他所理想的國家和軍隊,傾訴著他越來越覺得應當讓君王遵從和恪守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謀略。每當他進入這樣一個境界,他就覺得胸懷間展開了萬里圖軸,戰馬嘶鳴,戰車賓士,三軍威武之吼,不絕於耳。漪羅總是悄沒聲地在左右侍奉,研墨,削簡,將竹簡一策一策地編好,甚至還會指出一些筆誤。孫武著述的時候,是嚴禁老軍常走動的。老軍常的腳步越來越遲緩拖沓,嘴裡也常常喃喃地咕嚕個不停,除了掃掃庭院,便洗個無盡無休,好像今生今世是洗不幹凈了。漪羅則隔一段時間,便來瞧瞧,來打雜兒。裙裾在房中打個旋,很美麗的。當然,有時候也會把孫武從思緒中拉到現實中來,拉到美人兒的石榴裙下,當他少事歇息之後,再重新思考他的戰略的時候,頭腦會變得更靈敏靈活,連文字都會更加順暢了。

漪羅悶了,偷偷去看望夫概府中的阿婧。

阿婧是漪羅在郢都唯一熟悉並且可以相互傾吐衷曲的女人,從前,阿婧還與漪羅死去的姐姐皿妃很要好。

女人必須找到對象互相傾訴,這是女人生命的需要和營養。可是,漪羅每次去找阿婧都避開孫武,孫武對夫概存有戒心。

一日,漪羅又來找阿婧。從後院角門進去。一向如此。

童僕帶著漪羅繞過後園。園中有花樹,山石,還有菜畦,種些瓜茹芫荽之類。阿婧在藤蘿架下面等待著漪羅。

阿婧那樣子很激動,很高興的,她盼望漪羅來說說話,給她寂寞的生活帶來一點兒新鮮的風。

漪羅美麗的臉剛從角門兒閃進來,阿婧就站了起來,要迎上去。

夫概卻走來了。

夫概:「阿婧,不在房中,到此做甚?」

「將軍沒看見藤蘿花開了嗎?」

阿婧忙向漪羅打手勢,打啞謎,她也不願意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夫概摻和。她早就憑著第六感官,感覺到夫概其實對漪羅未存好心,只是礙著孫武,沒有貿然動作罷了。

夫概看見了漪羅,卻裝作沒看見:「唔,觀賞一番藤蘿花樹,對你益處匪淺,你會開心些的。」

「阿婧可以一個人觀賞么?」

「當然。一個人。呵呵,當然。只要你會對我笑一笑。你很難賞賜給我一個笑靨。」

「阿婧該死。」

糟糕,漪羅走過來了,繞過了山石。

夫概哼了一聲裝作背過了臉。

「夫概將軍!」

阿婧提高了聲音。

漪羅一驚,一腳踩到了菜畦里,趕緊躲藏。

夫概回過身來:「喚我何事?」

「將軍還有什麼事情吩咐么?」

「我問你何事,你反而來問我,莫名其妙。沒事。我沒事。不打擾了。」

夫概走了。他不想嚇跑了漪羅。

漪羅這才從山石後走過來。

漪羅:「糟糕,鞋子和裙子都弄髒了。」

阿婧:「姐姐賠你好不好?」

「你瞧,我們偷偷摸摸的,倒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你的將軍,不願意與我的將軍過分親密;我的將軍又千方百計地想通過你和你的將軍聯絡,你的將軍和我的將軍一摻和,事情就複雜了。」

「什麼你的將軍我的將軍?難為你的舌頭靈巧得像黃雀兒!阿婧姐姐,說真的,你的將軍對你好些了嗎?」

阿婧嘆了口氣,搖搖頭,苦笑。

她的身上幾乎總是有傷痕的。她是夫概發泄的對象。夫概只讓她的前邊和臉蛋兒保持著完美,以供賞玩。虐待阿婧,是這位將軍的一大樂事。每回行那種事情的時候,夫概都像是臨朝登基一樣,像是君王處理朝政一樣。

阿婧:「你我姐妹在一起說些快活的事情好么?你的那位將軍呢?如何?你還記著他在姑蘇台殺掉你姐姐的仇么?疙瘩可曾解開?」

「我一想到姐姐,恨他就恨得咬碎了牙齒。可是……他也是萬不得已的。他可不是那麼凶神惡煞。只是有時候有些古怪。哦,他有時候完完全全像個娃娃。」

「娃娃?」阿婧格格笑起來,「娃娃?那位孫將軍?」

「倘若永遠沒有戰爭該多好呢?我真想勸他解甲歸田,回羅浮山去。」

「是呵,帶上你的『娃娃』。」

「……」

「只怕我熬不到你們歸隱羅浮山那天了,我還能回到姑蘇么?漪羅,我總是提心弔膽的。我怕。我怕我不是讓夫概將軍折磨到死,也會被大王處死的。死,只是早晚的事情。」

「何出此言?」

「我有預感。早晚夫概和大王,他們兄弟會火併的,早早晚晚……啊,你看我說了什麼胡話啊!」

漪羅心一沉,半晌無言。

「好了,漪羅。人活在世,如露水一般,能有幾時亮澤?到頭來還不是……姐妹難得一會,來,你我投壺飲酒,及時行樂。來吧,來。」

阿婧拉了漪羅,到房中去遊戲。

大約阿婧一個人悶了,常常獨自投壺消磨時光。那青銅的大肚喇叭口兒壺便放在她的卧室,壺裡和地上,胡亂丟著柘木做成的矢,矢最長的三尺六寸,中長二尺八寸,最短是二尺。

阿婧裝模作樣地作揖說:「阿婧有這桿不直的矢,口兒不正的壺,承蒙君子不嫌棄,願以博君子一樂。」

漪羅:「這是做什麼?」

「男人們投壺玩耍,開頭都是這樣說白。」

「我該怎樣答對?」

「你就說:『閣下一番盛情美意,待之以美酒佳肴,怎麼可以不從命呢?』」

漪羅咯咯地笑:「噢閣下,盛情,待之以美酒佳肴……不行不行,酒在哪兒?佳肴何在?」

阿婧:「美酒自然有,而且是姑蘇紅。佳肴么,姐姐給你準備了上好的蜜餞槜李子,來吧,誰輸了誰飲酒。」

「不。贏了飲酒。」

「當然是輸了才罰酒。」

「我不幹了!」

「好,好。依你,依你,行了吧?」

漪羅撒嬌,阿婧哄著。兩個女人各取了四支矢,一賭輸贏。漪羅每投一矢,總是先自默默祝禱一番,祝禱了將軍孫武一帆風順,又禱告上蒼保佑將軍身體康健,再禱祝,還是為孫武,但願漪羅能長侍左右,白頭偕老……漪羅聰慧靈巧,連投四支木矢,全部都投入壺中,於是,便把笑聲撒滿了幔帳,搶著去食蜜餞,去飲酒,一盞復一盞,阿婧目瞪口呆:

「漪羅你,有偌大酒量?」

「當然。漪羅跟著樂師公孫尼子,公孫尼子大師飲酒如長鯨吸水,後來又隨鑄劍大師幹將冶煉在羅浮山,鼓裝炭,火烤前胸,風拂後背,全靠些酒勁。強將手下無弱兵。」

說是說,漪羅連飲四盞,到底有些星眼朦朧,神歡體輕了。

阿婧在投壺之前,也祝禱。她暗暗禱告老天神佑,讓她能有朝一日逃出夫概掌心,或者讓那夫概得箭瘡暴死……一番禱告之後,投壺便不再是投壺,而是求兆占卜了。她有些緊張,覺得手中的矢千鈞重量,命運攸關。橫下心來孤注一擲,不中,又投一矢,又不中,四支矢全都沒有遂願投入壺中。

也許這真是天意?也許真是不能奢望什麼了?她獃獃地看著青銅的壺,近似無聲地嘆了口氣。忽然自己去取了一盞酒,一飲而盡,接著,又為自己斟酒。漪羅忙去搶了酒器:「阿婧姐姐,你這是做什麼?」

「我高興……」

嘴裡說高興,眼裡卻淚如泉湧。

夫概看看兩個女人玩耍了約有一個時辰,大概情緒正好,便走過來了。

阿婧忙咽淚裝歡。

漪羅:「我告辭了,」說著要走,不料,酒上了頭,身體飄起來,險些跌倒。

夫概要來攙扶,伸了手,又縮了回去。為了籠絡孫武,他對漪羅從來不敢造次,便叫道:「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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