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柏舉走龍蛇

將楚國令尹囊瓦和大夫史皇的兩支軍隊,引誘「調遣」到柏舉戰場的這個黃昏,兩個大王闔閭,先後來到了孫武的軍帳。

一個「闔閭」的「扮演者」是夫概,是闔閭的同胞兄弟。

另一個闔閭,是闔閭自己,身先士卒。

暫時稱作「闔閭」的夫概回營,臉上掛著矜持,沉穩,高深莫測的微笑。

本來就是闔閭的闔閭,視察唐蔡來會的軍隊營帳之後,又看了戰地,回營時,一路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哈哈大笑。

人們很難辨別得出孰真孰假,一是兩人本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因為血緣的關係,生得很相象;二是因為人們哪敢定睛地端詳大王的模樣兒?大半是老遠地見到華貴耀眼的大王的冕服和威儀赫赫的車隊,就趕忙作揖叩首了。

夫概先行回營。

那裝璜著日月星旌旗的王者之尊的戰車馳入吳軍駐地時,士卒不由地紛紛跪伏在地。先一步來到柏舉待戰的唐、蔡二國諸侯,也分不清真假,畢恭畢敬地作著長揖。孫武當然是分辨得清的——陪伴夫概的是王子夫差,侍衛闔閭的,是太子終累。

夫概對於人們的頂禮膜拜不置可否。

他下了車,唐、蔡二國君侯忙道:

「大王辛苦了。」

「大王親臨險地,身先士卒,楚國豈有不破之理!」

夫概微微一笑。夫差迅速地瞟了夫概一眼。

孫武趕緊點明了夫概身分:「夫概將軍,一身的風塵,還是趕緊去更衣歇息吧。」

夫概說:「孫將軍,夫概如此裝扮,有幾分威嚴么?」

夫概有幾分得意?他在過一時的君王之癮?

一陣風刮過似的,隨著一聲聲哈哈大笑,真正的大王闔閭回來了。

眾人忙施以君臣之禮。夫概也不例外。真假闔閭面面相覷。

闔閭還是哈哈大笑,夫概卻拿出一臉的謙恭,不笑了。

夫概:「噢——我這是剛剛回營交令,王兄,待我換了衣裳再來說話。」

闔閭:「稍候片刻。夫概將軍王袍加身,儼然也是王者之尊嘛,啊?夫概將軍,是不是?」

夫概一驚,忙道:「哪裡,天無二日,大王就是大王,將軍就是將軍。」

蔡昭侯插了一句:「不過,剛剛我還真是辨不出真假了呢,夫概將軍氣象不凡。」

是吹捧?是挑撥?是故意這樣說?還是無意一句插話?不得而知。這話卻首先在吳王與胞弟心裡同時掀起了波瀾。當然,孫武的誘敵誤敵之計,是徵得闔閭認可才得以實施的;夫概假扮大王,完成最後將楚軍調到柏舉戰場之計,首先是闔閭提起的。不然,誰敢如此冒犯君王的尊嚴?誘敵之計,順暢地完成了。可是,當闔閭看見夫概一身君王的裝束的時候,心中倏然間掠過了一絲不快,甚至還莫名地產生了一些憂慮。他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堂兄吳王僚之死,他設計刺殺王僚奪得王位之前,不是也在王僚面前裝得唯唯諾諾,誠惶誠恐,滴水不漏么?他不僅不能容忍這等歷史的悲劇故伎重演,也絕對容不得任何人冒犯他的天顏。他努力想在夫概這一身冕後面,看到些什麼,體察些什麼,預感些什麼,可是什麼也得不到。夫概是一位韜晦很深、城府很深的王室之胄。於是,他順手打出了一手棋,突然發問,以觀察夫概的神色。

夫概深深地施了一禮:「夫概還得恭請王兄赦免我冒充大王之罪。」

夫概低著頭。

闔閭又乾笑起來,拉了夫概的手,說:「將軍這是什麼話?將軍何罪之有?孫將軍誘楚誤楚之大計,若無胞弟夫概將軍身臨險境,如何得以實現?胞弟今日做此裝扮,實在是替寡人去歷險,去死過一回了啊,夫概將軍不必多慮,卿是有功的,卿之功勛寡人銘刻在心!」

就算是雪釋冰消了。

孫武看著這場「百戲」,臉上毫無表情。

他實在不耐煩這樣兒「鬥法」。

「大王,楚軍已從六百里之外的漢水南岸調到柏舉,我軍也已長途跋涉,兩軍相持,決戰必不可免,只是時間的問題了。速令各營快快歇息,養精蓄銳,明日起早整飭兵馬,列陣決戰,也請大王和夫概將軍稍事休息如何?」

「就依將軍。請夫概將軍換了衣裳吧。」

還是看著夫概一身冕不順心。

夫概道:「大王,楚國令尹囊瓦驕橫殘暴,貪婪成性,為政不愛民,治軍不愛兵,他的部下甲士徒卒離心離德,早已不堪一擊,我軍明晨立即就搶先進攻,即可將囊瓦所部徹底擊敗,夫概請求以部下五個整軍為大王打此頭陣!」

「你……剛剛回營,身體疲憊,先行休息吧。」

夫概還欲爭執:「大王……」

闔閭:「寡人輾轉作戰,剛剛回營,實在有些累了。」

孫武道:「大王,臣以為夫概將軍所言,極有道理,不妨……」

闔閭忽然莫名地動了氣:「行了行了!現在吳唐蔡三國軍兵盡數在此,面對的六萬楚兵也非不知戰鬥之輩,豈可不周密籌謀,列成堂堂之陣,而去匆促沖打?」

闔閭究竟為何動怒?

是大戰之前臨陣猶疑?抑或是不願夫概再一次建立功勛,要鉗制他收斂一些?

闔閭拂袖而去。

闔閭並未去更衣,也未進膳,連一臉的風塵也沒有洗,又在各營中巡看了一番,便又登上了高處,望著遠處楚軍方位,顯得焦灼不安。

夫概在闔閭去後,獨自在孫武營中逗留了少頃。

夫概道:「孫將軍,依我之見,切切不可失掉戰機,楚軍立足未穩,方城援軍尚無消息,不戰將會痛失良機!」

「將軍勿急,待我再去說服大王。」

「請孫將軍一定讓夫概率先衝殺。孫將軍不會不放心吧?夫概麾下雖然只有五千士卒,卻個個勇猛過人,一以當十,這話絕非狂傲自詡,不瞞孫將軍,夫概部下士卒,個個都是童男子,夫概之卒,在家中唯一接續子嗣的獨生子不要,娶了妻有掛牽的不要,兩軍陣前踟躕猶疑的不要,兒女情長的不要。我之士卒,學孫將軍陣法,訓練時亦曾刃加於肩上,習慣了流血。我之軍旅行兩,凡是率兵之長,個個讀過將軍的兵法。經此一戰,孫將軍當會知道,夫概麾下乃天下第一軍旅!」

孫武聽得瞠目結舌。也許,直到這會兒,他才看到了吳王同父異母兄弟的另一面。這人平日總是一派和氣,微微含笑,內心卻是高深莫測,虎氣雄風!

夫概收住話頭,忽而將少有的嚴峻和狂妄收回,重新換回和藹與微笑:「啊孫將軍——我言過了,言過了。」

「夫概將軍真是雄心勃勃!」孫武冒出這樣一語。

夫概又像往日那樣,親熱地捉了孫武的手,揉搓摩挲,道:「如若有孫將軍與夫概攜手,定然縱橫天下。孫將軍兵法中有這樣的意思:將軍臨機決策只以國家與君王的利益為上,不必等待君王之命。不知夫概的理解是否正確?」

孫武說:「孫武已經明白了。」

夫概:「夫概告辭。」

送走了夫概,孫武獨自思忖:夫概明日無論吳王闔閭是否頒布攻擊命令,都要揮軍一戰了。

戰機當然是不可貽誤的。

夫概是不好鉗制的。他的羽翼已經日漸一日地豐滿,不僅城府極深,而且善於把握戰機臨機決斷。論戰法他自然高過大王一籌。大王是治國的,夫概是治軍的;大王是治人的,夫概是治戰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夫概建功心切,萬一有了問題,怎麼辦?

闔閭對夫概到底存什麼心思?

闔閭如若一定禁止夫概用兵,並由此推導出不準明日出擊,又怎麼辦?

將軍決戰不僅在鮮血淋淋的沙場,首先是在自己的廟堂和營帳,這番感慨,不止一次註上孫武心頭。將在軍中,君命有所不受,當然是治軍之道,然而,君在軍中,將又何如?

孫武兀自淡淡一笑,揮去這些煩擾,走出了營寨。

天很黑。營中士卒都已睡熟了。

巡夜的甲徒來回走動,壓低了聲音咳嗽。

明日,這些安然入睡的士卒,誰個血濺柏舉,成了異國之鬼,誰個僥倖生還?

決戰是不可迴避的。

明晨決戰是最佳的時機。

夫概的決斷,便是他的決斷。他不準備再去找闔閭費話了,夜長夢多,不必讓君王干擾他的決策和挫磨夫概的銳氣了。

夫概被大戰之前的激情攪擾著,雄心勃勃地回到自己的營帳。

大王駕到。夫概聽到帳外的呼號,心裡一動。

闔閭匆匆而來,所為何事?

他不能再有片刻的時間欣賞那穿著服的自我了,雖然這一身披掛是如此地令人心醉神迷,志得意滿。他知道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便急急慌慌脫去了王袍,尚未來得及換上自己的衣裳,大王闔閭和侍從已經走進了營帳。

夫概忙行大禮:「夫概不知大王駕到,請大王恕不敬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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