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琴劍兩斷腸

漪羅站在姑胥城牆上,聽到孫武下令將姐姐皿妃斬首示眾,完全驚呆了。她沒有辦法相信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突如其來地到了這一步田地。她剛剛還看見,五百後宮婦人中,第一個認真演練的就是姐姐,她看見姐姐那柔弱的兩臂抱著青銅之戟,拚命地做出各種男人的姿態和步伐,表現得很乖。她心裡為姐姐這番努力感動,蕩漾著一種溫馨的親情。她知道姐姐是為了她,為了孫武,才如此地努力。當然,她在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父母雙亡,只有姐姐是個依靠。

怎麼?斬首示眾?這怎麼可能?她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心驚膽戰地看著大王、孫武,還有王子,進行了一場爭執或者說是較量。她渾身都是冷汗,兩腿一軟,要癱下去。幸好帛女緊攥著她的手,用身體支撐著她,她才沒有倒下去。

終於,她看見大王闔閭把兩位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確確實實地知道,孫武的命令不可改變了,姐姐皿妃的頭顱即將落下了,便發瘋地叫著「不」!她只是叫著那一個「不」字,竟然不顧死活地要往城牆下面跳。

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孫武開恩,為她留下這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她被人們攔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幫助帛女,一起將漪羅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時候,回過頭去,看見滾滾黃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了斷頭台上,看見那黑沉沉的斧鉞落下來,姐姐那美麗的頭顱跌落在塵埃之中。她滿眼看見的都是血,兩眼隨之一黑,就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家中。

她嗚嗚地哭,嚶嚶地哭,孤單無助地哭,哭得死去活來,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憐的姐姐,沒有被折磨死在吳王宮中,反而頭顱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腳下。她哭自己從此舉目無親,孑然一身,胸臆向誰傾訴?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孫武,看上去溫文爾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殺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麼也不說。

帛女也眼淚汪汪,拉著她的手:「漪羅,哭幾聲也就罷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環往複,如此而已。漪羅,不要哭壞了自己。長卿不動斧鉞,如何為將?長卿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漪羅抬起滿是血網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為孫武開脫,這更使她覺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結髮夫妻,自己孤單無靠。

帛女說:「漪羅,你還要設身處地而思之。」

你為弱女子設身處地想了么?漪羅幾乎叫起來。可是她沒有叫,甚至一言不發,她知道沒她傾訴的份兒。

「漪羅,從今以後,日子長著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這怎麼可能?

漪羅只是你和他的「僕人」,不定哪天,孫武眼睛一立,便是身首異處。

不。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們面前哭。不。

漪羅的心裡,充滿著仇恨。

「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

「也好。」

漪羅一個人,獃獃地坐著。

她默默地換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兩眼血紅。

天色晚了。狂風止了。慘白慘白的月亮出來了,像一張失血的白臉。

漪羅在窗前站了好一陣,聽到了梧桐葉悄然落下的聲音,同那張如失了血的沒有生命的月兒,面面相覷。漪羅想到院子里去站一會兒,走出了房門。

她在孫武書齋門口站住了。黑沉沉。空蕩蕩。孫武還未歸來,許是在彈冠慶功么?

沒有上燈。青白蒼冷的月光,透過窗子,鋪在房中,如一條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躍在七弦琴上。琴!

漪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仇恨那張琴?是因為這張琴欺騙了她?還是因為七弦琴竟然對她如此這般的悲傷和憤懣悄然無聲?不知道。她忽然闖了進去,發瘋似地抓壞了琴,要把那張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個粉粹,可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來,咬牙切齒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兩根,三根,一共揪斷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著吧。

這算什麼?

她的手在那根獨弦上一揮。

「嗡」地一聲。

是角音。是凄厲悲愴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個寒噤。

她立在屋的中央,面對著獨弦站著,人顯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憐。

孫武回來了。

站在門口。

吃驚地看著她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動作。

孫武:「漪羅,你這是做什麼?」

漪羅嚇了一跳,見是孫武,立即要奪門而出。

孫武攔住了漪羅。

「漪羅,慢走,你到底要做什麼?」

「漪羅還能做什麼?」

眼淚要奪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這是個奇蹟。

「為何扯斷了我的琴弦?」

「我姐姐的頭斷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麼!」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斷?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彈出好聽的曲子么?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發狂地吼叫。

「漪羅!」

「孫先生知道世上還有一個漪羅么?」

「何出此言?」

「孫先生為什麼不把漪羅也殺掉呢?為什麼要把痛苦和膽戰心驚留給漪羅呢?」

「瘋話!」

「不。漪羅還沒有瘋。漪羅知道孫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羅是該住口了,什麼也不該說了。其實,孫先生應該在姑胥台上把漪羅和姐姐一道殺掉的,那樣不是很痛快嗎?」

孫武「哼」了一聲:「吳宮教戰,雖然兩隊都是婦人,可是,將軍的眼裡沒有婦人!」

「孫先生已經是將軍了么?」

「你?!」

「孫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將軍之職,漪羅怕早已在黃泉路上了啊……」

「休要做兒女之態!漪羅,你該明白,軍中沒有遊戲。倘若執法不嚴,將令不明,三軍一片散沙,做小兒之戲,他日沙場上便是萬千軍卒血染黃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聽我慢慢道來,漪羅……」

「不!」

「漪羅!」

「不!何必再費唇舌?孫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台上隊長不是別人,是漪羅……」

「軍法無情!」

這一句話,觸到了漪羅心上最痛處,她嗚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淚了。

漪羅衝出門去。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關上房門。

孫武獃獃地站著,看著那張獨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來送茶:「長卿……」

「走開!」

孫武吼道。

帛女驚恐地退回去了。

孫武嘆了一口氣,默默地續上斷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邊。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羅手裡,把漪羅推著:「夜裡涼,給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

漪羅拿著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擲在地上,轉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還是帛女把衣裳給孫武披上了。

孫武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冷暖。

他在彈著剛剛續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彈奏出如訴如憤的曲子來。琴聲敘述著血性的孫武的抱負,也傾吐著內心複雜的情緒。那激昂如萬軍之吼,驚心動魄如短刃相搏的音樂,十分地焦躁不安,終於,叭地一聲,商弦斷了。

唉。他想他到底應該撫慰一番漪羅的。

他輕輕地去推漪羅的門。門虛掩著,他打開了房門叫聲:「漪羅。」

沒有聲音。漪羅不見了!他大吃一驚。完全是因為殺姊之仇?

他心裡很難過。他沒有聲張,趕忙出去牽上一匹馬,去追。到哪裡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門。

正在打盹的守城門的兵士說,是有一個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說是死了姐姐。

姐姐!皿妃?皿妃的墳墓?

想到這兒,孫武遲疑了一下,搖搖頭,還是去了。

距離吳王台不遠,內城之外,外城之內,一片荒草紛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兩位妃子,孫武知道那個地界兒。

已經是後半夜了,冷颼颼的荒郊沒有人跡,宿鳥還都沒有出巢。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孫武在一片野墳前面勒住馬韁。馬不安地咴咴嘶鳴。就是這片亂葬崗了。地上是枯黃紛亂的草,東一棵,西一棵,是乾巴弱小的楊柳。兩座新墳,連墓碑都沒有來得及立起來。這下面躺著的,就是頭顱和身體兩分開的曾經美艷絕倫的兩位王妃,孫武的斧下之鬼了。

孫武沒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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