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大星垂宇宙

齊國都城臨淄,天下名將司馬禳苴府中,靈堂燠熱難當。將軍的屍體在一點兒一點兒腐爛,箭瘡迸裂之處,已經有蛆蠕動,開始散發臭氣。禮制嚴格約束了庶人死後所用的冰碗的大小和冰塊的數量,將軍已經貶為庶人,這誰也沒辦法。於是就點了香來薰。香煙和腐臭攪和在一起,靈堂越發憋悶了,透不過氣。

入夏以來,兩個月沒下一滴雨。大河裡已經扔進了三對童男童女,乞求龍王下雨,可老天還是旱著,旱得人心和大地一樣在皸裂。

孫武閉著眼在靈前的席上坐著,坐了兩天三夜了。他安靜得很,似乎那燠熱不關他的事,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終於,這日後半夜,雲起雲飛,老天豁開了口子,攢了很久的雨一塊兒呼隆隆傾了下來。

一陣帶著涼意的濕漉漉風襲來,孫武布滿了血網的眼睛倏然間電光石火般一閃。他向躺在屍床上無聲無息的司馬禳苴叩拜:

「叔父在天之靈恕侄兒不孝,孫武該走了。」

在一旁隨之跪拜的夫人帛女,驚訝地看了孫武一眼:「走?」

「車已經備好了。」孫武平靜地說。

「到哪兒去?」

孫武沒有回答。

這個堂堂的五尺男兒,決意離開齊國都城臨淄,永別齊景公賜給他祖上的衣食之鄉樂安,遠去吳國都城姑蘇了。一去迢迢,永不回頭,這會兒,假若他為了去國離鄉悵然若失,甚至涕淚交加;假若他為了抱負的實現躊躇滿志,哪怕擊節抒懷,都是可以理解的。偏偏他只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個「走」字兒,再不重複,這就叫夫人帛女也不敢再問,知道他臨機決斷,不可挽回,只有默默地去收拾行囊去了。

十天前,他把這個決斷告訴司馬禳苴的時候,惹得將軍十分生氣。

那時候,將軍還是將軍。

孫武說:「叔父大人,孫武就要走了,率先向您辭別。」

「到哪兒去?」

「南去吳國姑蘇。」

「怎麼?齊國是不是太小了?」

「不。從前太公定都營丘,東至大海,西指黃河,南達穆陵,北到無棣,修明政事,順其風俗,泱泱大國也。到了齊桓公時候,南征西討,用布裹著馬蹄,戰車越過了太行山的險要。諸侯誰敢不賓服?桓公率兵盟會三次,乘車盟會六次,一共九次會合天下諸侯,偉哉齊國!」

「那你為什麼要走?」

「叔父,你知道的。桓公霸業天下,可是五個公子各自結黨爭立為太子,桓公咽氣的時候,五個公子鏖戰正急,因這五子之亂,竟然沒人騰出手兒來把桓公的屍體裝到棺槨里去,屍體丟在床上六十七天,讓蛆蟲滿堂亂爬。三十年間,我們田氏家族,聯合鮑、高、欒姓家族,把相國慶封驅逐出走。沒多久,田、鮑、高、欒四大家族又互相廝殺,所謂四姓之亂至今未已。現在,我們田氏後裔,得到齊國大王賜姓為孫,又分封樂安為食采之地,又有您為一國司馬,又把欒高二族擊敗,暫時佔了上風。可是,叔父大人,四姓之亂不會平息的。圍繞在大王景公身邊的貴胄們正磨刀霍霍。叔父雖身為司馬,安知齊桓公之死不會重演嗎?」

「這麼說,你是為了躲避災禍了?」

「不僅是為了避禍。」

「那麼,是不是憑齊國天地之闊,容不下你孺子的韜略和兵法?」

「叔父您以為包括您的戰法在其中的《司馬兵法》,不是宏大博深不可測度嗎?您以為一部《司馬兵法》豈是商湯之戰乃至齊晉燕韓之戰,就能完全發揮它的內蘊嗎?」

久經沙場的大將軍瞠目結舌。

大司馬望著年方二十的堂侄,聽這唇上還生著茸毛的年輕後生平靜地侃侃而談,他嗅到了咄咄逼人之氣。心裡有一種理不清楚的情緒在升騰。年輕人預言了他最後的歸宿可憂,這也正是他所憂慮的,但是他不願意被一語道破。孫武對司馬兵法的宏論,明明藏著對他的赫赫戰功的不以為然,這使他有些氣惱。他哼了一聲,問:

「你的兵法與司馬兵法相比,如何?」

孫武淡淡一笑。

這一笑險些使大司馬跳起來。

話已經說得明白,孫武這年輕的後生,表面不形喜怒,內心狂妄得很,可是司馬不能再和他理論,免得更傷了他的司馬之尊。性情暴躁的司馬禳苴這裡一忍,對於他自己來說,簡直是個奇蹟。他盡量和悅地說:

「還是留下來,也可輔佐叔叔一二,齊國福地,飲泰山之精,吸黃河之英,還是有你施展才情之地的。」

「我只是擔心您的安危。」

「那就更不可舍我而去。」

話說到這兒,暫且擱下了。

五日後,有一件奇事又觸動了孫武。

那日,天上雲起雲飛,卻就是悶熱無雨,孫武在市街上隨便走走,眼前一位老者伸直兩臂攔住了他的去路。這位老者生得十分醜陋怪異,額頭伸出來,為眼睛擋雨,顴骨凸出來,與鼻子比高,嘴是癟的,下巴翹著,看上一眼,一生一世都不會忘掉!

老人指了指跛足道:「買我的假足嗎?老叟的假足乃是泰山千年陽木雕琢而成,與真足無甚兩樣。」

孫武說:「為什麼要買你的假足呢?你沒看見我手足無缺嗎?莫非你要我砍掉肉足續個木腳不成?」

老者笑道:「你不知道齊國君王好用斷足的酷刑么?你就不知道你在前邊兒走得好好兒的,後面斷你左足的斧子已經舉起來了嗎?你不知道市井之間履(鞋)賤踴(假足)貴嗎?我可以把踴賤賣給你,以備不時之需。」

孫武搖搖頭說:「此話從何說起?我孫武何需之有?」

老者聽了孫武的話,哈哈大笑,笑得人毛髮皆豎,忽而拂袖而去,無蹤無影。

預言?

點化?

抑或是警告?

孫武急匆匆趕到叔父司馬府,卻見大夫鮑氏、高氏率領兵丁在門前徘徊。司馬府剛剛被抄了家,司馬將軍尚不明來由就以謀反之罪降為庶人。將軍一向性情剛烈,面對前來抄家的鮑、高二氏,大叫一聲,箭瘡迸發,後背裂開一尺長的血口,倒下了。

孫武千呼萬喚。

司馬禳苴從昏迷中醒來,見孫武在旁,老淚橫流道:「長卿,被你不幸而言中!走吧,你走吧。」

「叔父病卧不起,孫武捨棄叔父而去,是為不孝。」

「你要我速死嗎?」

「叔叔!」

「取我的劍來。」司馬禳苴對僕人道。僕人一時不解其意,不知這性情如烈火的將軍要做什麼,正猶疑,司馬禳苴又大吼一聲,「取劍來!」

僕人只好戰戰兢兢取了將軍的劍,雙手送來,不料,司馬禳苴一躍而起,抽劍就要刎頸自殺。孫武忙奪了劍,淚如雨下:「叔叔,你這是為何?」

司馬禳苴喘成一團,咳出些黑紫的血團。驚得府上老少全都圍將上來,將軍的夫人和幼子嚇得嚎啕大哭,亂成一團。司馬禳苴喘息稍安,就揮手讓人們退下,只留了孫武,他嘆息連聲,說:「我知道,你和我情同父子,你不忍舍我而去。你少時就常隨我讀兵博奕,可是長卿呵,你早知道咱們田氏一族和鮑氏一起發難,把權威顯貴的欒高二族戰敗,種下了禍根。叔父從大司馬謫為庶人,就是他們從背後射來的冷箭啊。」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應當知道田氏苗裔中只有你可承繼祖先香火,你知姜太公運籌帷幄的法度,得黃帝決戰蚩尤之精神,熟知兵法,可以成一家之言。」

「叔父過獎了。」

「住口!」

「叔父!」

「你早已成為欒高二姓的心腹之患,現在我箭瘡突發,不久人世,下一個就是你,就是你長卿!你不是要一展才略嗎,那就趕緊擇木而棲,趕緊走吧。你不知外面已經張開了羅網嗎?」

「可是叔叔你……」

「我氣數已盡,死是旦夕之事。物生一歲而死,人生百歲而終,又有什麼遺憾的呢?叔父未曾在陣前泣血而死,已經是天借我壽數了。喪者,亡矣。就是逃亡的意思,不復得見而已。我向來視死如歸,你也就不必一定等著埋葬我。葬又不過是藏的意思,埋藏起來便是。自有人藏我在一抔黃土之下,你休要嗦,我不要再見你!」

司馬禳苴說完,緊閉了雙目。而且,從此水米不進。

直到咽氣之前,司馬才最後睜開昏花的老眼再看一眼世間,他望見了孫武,便大張著嘴,喉嚨里嗚嚕嗚嚕地呼隆,卻說不出話來,口裡只有若斷若連的一絲氣兒了。他搖顫著手,把孫武的手抓過來。在孫武的手心兒里畫完了幾個直劃,才垂下了他的手,咽了氣。

孫武模糊的淚眼看著溘然而逝的將軍,他懂得叔父牽掛著什麼,囑託著什麼。平素從來不占卜的將軍,在他的手心兒里划出的是易經中的第三十六卦:明夷。卦的圖像破譯並不難,是太陽沉到了地平線之下,收盡了最後一線光芒的意思。夷,乃是傷害之意。仔細看那下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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