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頭部傳來的隱隱疼痛將我喚醒前,我一直都處於昏迷中,我伸手摸了摸,頭上腫了一個包。我不記得自己曾撞到什麼東西,但如果我是彎身與女孩接吻時昏倒,那這裡應該就是我撞到頭的地方。
沒錯,我的確是倒卧在地上。四周有點暗,卻隱隱有些亮光。我看了看手錶,已經快四點,看來我昏倒有一段時間了,而且又以扭曲、不自然的姿勢趴卧在地,背部此時才會傳來一陣陣的疼痛,彷彿在提醒我昏倒的事實。我眯起眼,甩甩頭,有點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映入眼帘的石壁讓我知道自己現在是在教堂里,接著才想起我與真理子來這裡,以及接下來發生的所有事。我慌張地張望四周,無法確認這些到底是夢境或現實。
女孩趴在琴鍵上,似乎一動也不動地趴在那裡好久好久了,就連被女孩身體壓住的琴鍵殘響也早已消逝。一瞬間,我以為她已經死了。我奔近抓住她的肩膀,掌心卻傳來一陣溫熱。我扶正她的身體時,鋼琴發出了不協調的聲音。
「真理子!」
因為這句呼喚,我突然確切感受到她的死亡。最後聽到的那句話在腦里蘇醒,但我仍無法確定懷裡的人究竟是真理子或千織。我不知道該喊哪個名字,只能搖醒她。她的雙頰暈染了不可思議的酡紅。
在我懷裡的女孩緩緩睜開眼睛。
「——爸、爸?」她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深深地看著我。
「千織?是你嗎?」
女孩睜大眼睛,皺起臉開始哭泣,她嚎啕大哭,哭到喘不過氣時又變成抽噎,一再反覆。
「都是千織害的!千織害的!」夾雜了哭聲,她斷斷續續地不停嘶喊,「千織,不會保護,自己。爸爸,手指頭,不見了。姐姐死掉了。」
千織站起來,撲進我懷裡。我緊緊地抱住她,這才知道原來千織明白所有的一切。
「姐姐死掉了!」千織哭得更大聲。
我心痛得無法言語,只能不停撫摸她的頭髮與肩膀。
「都是千織害的!千織害的!」
我輕輕拉開不停重複這句話的千織,彎下腰幫她擦去眼淚。
「千織,你不必怪自己,知道嗎?」
千織歪歪頭,然後又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與真理子一樣,一點也不後悔保護你,而且很自豪能辦到這種事。所以你別再哭了——你聽得懂嗎?」
千織的頭這回是往左右轉動,而且動作更大、更激烈。我再度抱住千織,輕撫她的頭,卻因為她激烈的動作而將她的頭髮弄得亂七八糟。我忽然想起頭髮披在肩上的感覺——那究竟是不是夢?但這個疑問卻無法問出口,最後,我再次看著她的臉,開口:
「歡迎回來。」
「回來了。」千織的表情慢慢變成笑容。
這的確是千織,也就是說,真理子已經不在了。一瞬間,我痛苦地意識到這個事實,仰頭閉上眼睛,然而,溢出的淚水仍沿著溫熱的臉頰流了下來,過了約一分鐘,我才以雙手掩住臉,拭去淚水。睜開眼睛後,發現有一對很擔心的雙眸正直直地注視我。
千織似乎想問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開口。我思索了一下,開口問她。
「你在這段期間去哪裡了?」
「不知道。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偏過頭,一臉認真地看我,「可是,有好多好多,星星。千織睡覺時,每次都會去,那邊。可是,一點點,不一樣。」
「不一樣?」
「嗯。星星,天空,全部。千織的星星,一點點暗暗。在這邊——」千織在自己頭頂的左前方一直用手指畫圈圈,「這邊一直都暗暗的。但是,不一樣了。」
我忽然發覺,這雖然很明顯是千織的說話方式,但我第一次聽到她用許多單字來描述事情。會不會是真理子仍在千織身體里幫她?不,不對,一定是她在模仿千織的說話方式!
「千織?」
「啊?」
我臉上此時肯定浮現了極為驚訝的表情。千織見狀反問:「幹什麼?」看到她這個反應,我忽然感到安心,這是我已經看慣的表情,而且是這四天中,真理子不會出現過的表情。
「沒事。」
我又抱住千織,將她的頭髮搔得亂七八糟。她哈哈大笑,拚命轉頭躲開我的手。
「你記不記得?」
「什麼?」
「所有的事情。」看到千織抱起胳膊、努起嘴巴的表情,我不禁苦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好久好久?但是你現在醒了,爸爸也放心了。」
千織對我的話彷彿毫無所覺,「喔」了一聲後,用很奇怪的表情將視線移至自己胸前,一發覺衣襟敞開,立刻慌忙地扣好扣子,然後又努起了嘴巴。
「不記得,我不知道。但是。」千織川食指抵住太陽穴附近,「千織,喜歡爸爸。可是——一點點,怪怪。不一樣。」
千織凝視我的雙眼,我卻發覺她剛剛的舉動有些不太對勁,感到不可思議地回望她,千織的臉頰立刻泛起紅暈,垂下頭。
「我不知道。是我不知道的感覺。」
——那大概是真理子留給千織的東西吧!
我苦笑地甩甩頭,輕輕地握住千織的手,一時之間卻不知該說什麼。如果在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後,這個感覺還是不變,而且真的成為你自己的想法——我或許是想這麼對她說的,但最後還是沒說出來。不過,我想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從我握住千織的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將這個想法傳遞給她了。
「嗯。」千織點點頭說,「千織,彈鋼琴。爸爸教我。千織要變厲害,很厲害很厲害。然後代替,爸爸的手。」
我站起來撫摸她的頭,覺得非常欣慰。
「千織,聽我說,你不用這麼做,從今天開始,你只要為自己開心地彈琴就好了。」
抬頭看我的臉孔充滿不可思議,或許應該說看起來很不安吧!
「爸爸,已經,不要千織了?」
「小傻瓜,哪有這種事?」
「在一起?」
「是啊!一直在一起。我們還要去很多地方,讓大家聽你彈鋼琴。」
「嗯,好!」
不安的表情消失,千織又恢複一臉笑容。
「對了,我找個時候帶你去探望老師。」我忽然想起這件事,順口說出。
「老師?」
「對啊!是老師。老師會是最高興聽見你會彈鋼琴的人。你不記得了嗎?就是在維也納很照顧我的那個爺爺。」
「啊!」千織稍微思忖了一下,「那個人,與真理子姐姐,說一樣的話。」
「什麼?」這次換我問她了,「一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那個,就是上天,幫助,自己幫助的那句話。」千織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說。
她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真理子在我們抵達的第一晚的確曾說過這句話,並驀然想起,當初老師說服我與千織一起回日本時,曾說過的一句諺語也是這個意思,但是當時老師絕對是用德語說的。
「可是千織,這兩個不是不同語言嗎?」我不禁大為吃驚。
「聽起來,大概不一樣。但是說的、意思?意思,一樣。」千織微笑點點頭。
我苦笑,重重地嘆了口氣,最後變成哈哈大笑:心想,你的話果然很難懂,但也無所謂廠。
千織看著大笑的我,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層。朝陽似乎已經升起,四周已經愈來愈亮了。
「千織,我希望你能彈一首曲子,替我彈給真理子——彈給姐姐聽。」
千織點點頭,坐到鋼琴前,將手擺在琴鍵上,左手中指放在E調的白鍵上。
「你知道是哪一首?」
「嗯,我也,想彈——跟小狗,同一個人的。」
「沒錯,就是蕭邦。」
千織又點點頭,一個深呼吸後,雙手開始輕輕地彈奏了起來。E大調的練習曲,輕柔的和弦由她的指尖流瀉。
——《離別曲》
我拚命地祈禱,真心希望這首曲子能傳到真理子那裡。
沒多久,清晨第一道光線從彩色鑲嵌玻璃照了進來。沉穩寧靜的曙光將聖母與聖子映照成色彩鮮艷的影子。兩個影子合成一個,從我們身上開始,沿著中央走道,長長地延伸至教堂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