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天 第一節

由於昨晚比較早睡,今天比昨天更早醒來,但因真理子還緊緊握住我的手,也就打消了起身的念頭。原本打算再睡一會,但是腦袋已清醒,只好望著天花板回想昨天今天的種種事情,愈是思考卻愈是疑惑,想得到解答,似乎是渺茫無望。

真理子的手忽然輕輕動了一下,然後鬆開手指頭。我轉頭一看,她正準備起身。

「啊,對不起,吵醒你了嗎?」

「沒有,我先前早就醒了。早!」

「喔,你也早安。」

真理子爬下病床,開窗讓外面的空氣流進來,問我冷不冷,「沒關係的。」我回答。

「如月,你看。雨似乎要停了。」因為外頭靜寂無聲,我原以為雨停了,可惜還沒。不過,雨勢已經變得相當小了。

我越過她的肩膀往外看去,已不再是濃雲籠罩的雨勢,而是蒙蒙雨霧在空中飄散。

「咦,從這裡也看得到療養中心。教堂倒是被遮住了。啊,你看那一邊,天空已經露出臉來了,如月,你快過來看!」

真理子挪回探出窗外的身子,朝我興奮地招手。我走向窗邊探頭一看,的確與療養中心相反的那一邊,極遠的下方雲層已散去,看得到清晨的第一道光從雲層的縫隙透了出來,曙光只是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的周遭暈染了一片紅光。

病房雖然在一樓,但因為醫院是蓋在斜坡上,視野十分遼闊。往底下看去,進入眼帘的是宛如黃昏一般的燦爛雲彩。不過那些繽紛的色彩感覺與晚霞有些許微妙的不同。

「渴不渴?」真理子問。

我雖然不渴,但還是想去買些東西回來,「跟昨晚一樣的果汁可以嗎?」我問。

「想喝些不一樣的飲料。」她回答,「不過,有什麼你就買什麼吧!」她低聲加了一句。

我買了咖啡牛奶與可爾必思,將兩盒飲料都遞給她挑選。真理子拉開青色與白色包裝的飲料封口,將咖啡色的那盒遞迴給我。我在一旁註視著她在手上玩弄那罐飲料。

「我感覺自己好像累到極點了……」她只插入吸管,並沒去吸吮飲料,低聲喃喃說道,「昨天,在無意識中,我將自己的一生做了回顧。大概是因為那個夢吧!人一旦面臨死亡時,到底應該確認些什麼?總覺得這種很哲學性的思考常會浮現。

「我的一生竟然只花了短短一天就回想一遞,其令人感嘆,到了這個年紀,上幼稚園與念小學時的全部事情,只隱約記得一點點。那時真的好快樂,一天的日子感覺好長,怎麼也過不完,但也捨不得結束。我腦海中只能淡淡地回想起這些往事。

「昨晚跟你道晚安後,其實一直睡不著,只是不斷地回想這些事。不過,想了那麼久終於體會到一件事,就是我最喜愛的那段時光早已消失。我失去了那些,而且找不到可以取代的東西,眼睜睜地看著連自己的生命都快要被奪走了,好悲慘。」

真理子肩膀微微顫抖,低聲嗚咽。

「好了,別想太多了。」

聽我一說,她又顫抖了一下。

「真是夠了!再這樣下去,我只會覺得自己更悲慘而已。因為我什麼事都做不到,連自己的死亡都無法阻止。而且我愈是去回想,就愈覺得自己很悲哀。我這麼忙碌、努力,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或許也是另一種幸福,連自己的日子怎麼過都不講究,得到的結果卻如此,連最後的棲身之處都保不住。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告訴我,是為什麼?就算要死,我也不要死得這麼難受,為什麼只有我要承受這樣的痛苦?誰來告訴我!我恨,真是夠了!我好恨這所有的一切!」

真理子尖聲大叫,將手上的飲料拋擲出去,紙盒直直地往牆上飛撞過去,乳白色的飲料整個潑灑在地板上,碰到牆壁又彈跳回來的紙盒橫躺在地。

我對猛然爆發情緒的她,驚恐之餘先是陣陣悲哀掠上心頭,甚至不敢抬頭直視她的臉。只覺得抽抽噎噎的啜泣聲聽起來宛如狂濤巨浪。

「對不起。」

聽到這句話,我終於抬起頭來,真理子已經躺回病床,將手枕在後腦,背對著我,肩膀還是微微顫動著。「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然後不再言語。

我蹲下收拾紙盒,然後到盥洗室找到抹布將四周抹凈。潑濺在磁磚地板上的飲料一下子就擦乾淨了。「再幫你買一瓶好嗎?」我原本打算這麼問她,後來還是沒問。我將自己沒喝的咖啡牛奶輕輕擺在枕頭旁的推車上。

我坐在沙發凝視著她的後背。顫抖似乎已經緩和下來,不過卻看不出她到底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我沒叫她,只覺得好心酸難過。無計可施地呆坐著,真理子也是動也不動。

無力感支配著全身。我也了解真理子所說的都是事實,我知道自己絕對無法真正體會那種促使她狂吼的情緒、那種悲痛無助的感受。任何的話語和作為都無濟於事,那種感覺將我徹底擊倒了。我無法動彈,也無法想像。直到從窗子透進的刺眼光線照進病房的角落,我才回過神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反正就是在發出小小敲門聲之前,我只是愣愣地坐在沙發上。

幫我們送早餐過來的荻原,今天有空可以稍作停留。真理子坐起身,默默地吃起早餐,只吃了幾口便不再吃,又轉身背對我們。我也是心事重重,毫無胃口,但又覺得對荻原過意不去,只好努力吞咽食物。

我謝謝荻原提供的每日餐點和替換衣物,他回說不必客氣,並告訴我天氣預報。然後又關心地問起千織的情況,接著低聲告訴我,真理子的狀況時好時壞毫無進展。

我用眼角瞥了一眼,真理子還是背對著這邊,毫無反應。斷斷續續的交談後,眼看也無話可談,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哎呀,荻原也在啊!」未來邊說邊偷覷了荻原一眼。

「我要幫千織量體溫,然後擦澡,所以請男生迴避。因為我昨天都沒幫她擦身體。」

我跟荻原互看一眼。

「那我先回去那邊好了,有沒有其他事情需要幫忙?」

未來歪了歪頭,用很沉重的表情回道:

「有件事要麻煩你,因為我跟倉野醫師今天不知得要忙到幾點才能回去,如果天放晴了,你可以幫忙把醫師跟我家的窗子打開讓空氣流通嗎?昨天與前天都沒開窗,裡面的空氣會很悶熱潮濕。」

「了解,還有其他事嗎?」

「嗯,現在想不出別的事,如果有,我會再撥電話給你。還有麻煩轉達藤本先生請他打個電話來好嗎?暫時就只有這些。」

荻原帶著空食盒離開了病房。我送他出去,自己順便到大廳抽煙。忽然發覺我居然還穿著睡衣,簡直就像住院病患,不禁苦笑起來。

不過除了苦笑之外也無計可施。

回到病房後,我敲敲門。

「請進。」未來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真理子應該已經換好病服了,但是因為她已經鑽入被單,所以也看不出來,「謝謝你。」我向未來道謝。

「不客氣,那我先離開了。」未來搖搖頭說。離去前她忽然停在門口,轉身向我招了招手,「如月先生,有空嗎?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說。」她帶著幾近發怒的口吻。

真理子應該是睡著了,於是我點點頭,讓未來稍等一會,我連忙換好衣服立刻過去。

「有什麼事嗎?是……千織的身體有什麼異狀嗎?」

未來還是搖頭,「站著說話有點不妥,去大廳好嗎?至少也有飲料可喝。」

我才剛剛從那裡回來,不過還是跟著未來穿過走廊走去大廳,一路上她並沒有吭聲,只聽見走廊里並排的腳步聲輕響著。「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吧!」她說。於是我們在剛剛的地方坐了下來。「喝咖啡牛奶可以吧?」未來詢問我。

「都好。」我回答。

未來買了兩罐飲料,遞了一罐給我,她剛明明說站著說話有些不妥,自己卻站著,遲遲不坐下來。

「有件事,我始終搞不懂理由。」她像是下定決心般地劈頭說出。

「什麼事?」

「我當然是認為,只要千織的狀態安穩就好,其實也跟她沒關係,但我就是非常在意,煩躁得很。」

我心中湧出不妙的預感,但不做任何反應。

「千織不是已經會說話了嗎?而且還說得非常流暢,為什麼要隱瞞我?」

未來站在我的正面,咄咄逼人地站著,由上而下牢牢緊盯我。

「我原本一開始就沒認為千織有任何障礙。我懷疑你們是不是從以前就一直在欺騙大家!」

「你聽到沒?千織會說話的事實!」

「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嗎?那好。這個疑問的正確答案就是YES。昨晚吃過晚餐後,我完全忘了要幫她擦澡,所以才又走回病房,然後就聽到千織說話的聲音。隔著門是完全聽不見她說了些什麼,不過,至少可以聽得出她所說的話都是整句連在一起的。這跟之前我所知道的她的說話方式完全不一樣。我在心裡暗想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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