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 第一節

「我是真理子。」她又說了一次,千織——不,有千織外表的女孩再度垂下頭,接著便靜默不語。我愣了足足有三分鐘之久,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一定無法相信吧!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我真的是真理子。」她又小聲地再說一次,並抬頭緊緊注視我,「你的表情怎麼這麼奇怪。的確,在你面前的是千織,這是千織的身體,但在她身體裡面的卻是真理子,是我,岩村真理子。」

「可是,怎麼會——」

「請你別問我,我才想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真的被嚇到了,眼睛一睜開,大家全都沖著我千織、千織地喊,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們在開玩笑。因為未來老愛想些餿主意,我以為是她與荻原聯合起來,夥同藤本先生、倉野醫師,還有你一起來捉弄我,但我又覺得那種氣氛未免太過嚴肅,正覺得奇怪時,忽然想起直升機被落雷打中墜落的事,而且不論怎麼看,我都是在醫院病房裡,腦袋不禁一片混亂。所以,當飯口小姐帶我去廁所時,我真的嚇壞了,因為鏡子里的人明明應該是我,為什麼照出來的卻是千織?不論我怎麼看,鏡子里就是沒有我。我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慌得不知所措。但我怎麼也無法說出口,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從那時起,我就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語畢,她雙手扭著毛毯,再度低下頭。

——在我面前的人的確不是我認識的千織。雖然我與千織沒有血緣關係,但至少也一起生活了八年多,我確信千織絕對無法說出這麼有條理的話。即使是因為某種衝擊而使千織的語言中樞復甦,但她剛才這些話里,卻有一些千織根本不了解的字彙,譬如嚴肅、不知所措這類表現情緒的用詞,她從不會用來形容自己。

「你真的……是真理子嗎?」女孩抬起臉,點點頭。

「可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麼可能會知道?我自己也一直在想為什麼?怎麼會這樣?但我根本找不出原因,也完全睡不著。雖然我想過,除非是醫師幫我與千織做了腦部移植手術,但這也不可能,因為頭髮沒被剃掉,緞帶也還好好地綁在頭髮上,更別說有任何開刀的傷口了。就算這裡的設備再怎麼齊全,也不可能會有人的技術這麼高超。後來我才終於接受這個事實,我還是我,卻是寄宿在千織體內。」

除了相信她之外,也沒其他辦法了。但就算相信,我又該說什麼才好。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注視她。她也一樣,一直緊盯自己放在毯子上的手,抿緊雙唇。

「如月,我……」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開口,視線稍稍上移,偷覷我的臉,然後搖搖頭,幽幽地說,「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等我回答,她倏地垂下頭,壓低聲音哭泣,緊揪住毯子的雙手不停顫抖,眼淚一顆顆地、毫不間斷地滴落在那雙小手上,再從白皙的指縫滑落。

「真理子——」

聽到我這麼叫她,她突然噗嗤笑出聲,以左手揩了揩眼睛,抬頭對我露出了一個既笨拙又不自然的微笑。看到千織臉上出現這種笑容,讓我有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

「如月,這表示你相信我了,對嗎?」真理子隨後嘆了口氣,將指頭互相交叉,手掌往外緩緩伸出,「真是不可思議。或許這種情形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但我真的與千織的身體緊緊相連。是我讓她的手能像這樣往前伸,千織餓時,我也會覺得餓。我並不喜歡蛋包飯,但後來真的餓得受不了,只好乖乖吃掉,本來還覺得蕃茄醬應該會很甜、很噁心,可是味覺似乎還是千織的,所以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吃。也因此,我才敢斷言千織的身體沒有任何異常。生理痛也滿輕微的,不過因為是第一天,還不能確定。而且千織的體重好輕,剛開始走路時還覺得像在月球漫步似地,輕飄飄的,真的很奇妙。」

說到這裡時,真理子閉上了嘴,又將視線往下栘,但那也只是一下子,她旋即又抬起頭,眼神認真,表情堅決。

「如月,我只記得我與千織抬頭看天空時,直升機卻突然爆炸墜落。在那之後,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能請你詳細地告訴我嗎?」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我想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我不太懂關於你狀況的那些醫學解說。」

「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行了,求求你。」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告訴她實情是對還是錯,但在她堅決眼神的緊緊逼迫下,我只得一五一十地說出一切,包括她挺身保護千織,直升機碎片插入她的背部,包圍她們兩人的濃煙與烈焰,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超過三小時的手術,以及未來與疲憊至極的倉野醫師的談話內容。

「倉野醫師真的說了那種話?真該找他來問清楚。」

在我轉述完醫師與藤本先生的對話後,真理子打斷我的話,噘起了嘴不發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這麼說來,真的是很危急的狀態。」

「嗯,未來也說手術時——」我突然發覺說溜了嘴,但已經太遲了。

「她說我即使在手術中時,心臟停止跳動也不奇怪,對吧?」

「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這是我剛才從她口中聽到的。不過,謝謝你願意告訴我,我大概知道事件的經過了……是因為我說了直升機的壞話,所以才遭到這種報應嗎?」垂下眼帘的她已不知嘆過多少次氣了,小嘴喃喃自語,淚水又落了下來,「如月,如果是神讓我進到千織體內,如果真的有神,而祂也擁有這種能力,那祂真是一位殘酷的神,你不覺得嗎?」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無知地死去絕對才是幸福的。像現在,我的身體或許正漸漸邁向死亡,如果真是這樣,我情願沒有恢複意識,什麼都不知道地結束生命。你知道嗎?坦白說,我現在非常害怕,這種情況恐怕不會維持太久,因為這本來就是千織的身體,我必須還給她!雖然毫無根據,但我就是知道。那時,當爆炸引發的氣流襲來,我知道自己即將承受巨大的痛楚時也很害怕,但像現在這樣清楚地知道自己隨時會死,才真的讓我感到無比恐懼。」語畢,真理子再度掩住臉,低聲啜泣。

「真理子——」除了叫她的名字,我根本不知該說什麼,這種事從一開始就無法用言語來安慰她,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對不起,平常我幾乎不會在人前掉淚,今天卻怎麼也止不住。」真理子努力想擠出笑容卻失敗了。她躺下轉身背對我,逃離我的視線,幽幽地說,「如月,我想睡一下。千織的身體似乎也已經筋疲力盡了,不過,真正覺得疲倦的或許是我。你也去睡吧!好好睡個覺,不用擔心我,如果我覺得頭痛或哪裡不舒服,我會立刻告訴你,但現在什麼事也沒有,只是有些害怕與悲傷,你知道的,這是我的感受,不是千織的。」

「你覺得睡一覺會比較好嗎?」

「或許吧!而且我也沒什麼話想說。」

「我知道了。我把燈光轉暗好嗎?」

「嗯,麻煩你了。」

我走到牆壁附近的電燈開關,調了幾次才將日光燈關掉,轉亮窗邊的小燈泡。我有些睡意,腦海里卻仍有種種事情不停迴繞,就算閉上眼睛,意識仍無比清醒。

「如月。」

我抬頭看到真理子的肩膀正不停地輕微顫抖。她慢慢地轉過身面向我。在昏暗的燈光下,真理子恐懼的眼神仍清晰可辨。

「我有一個奇怪的請求,你願意聽我說嗎?」

我點頭,心中感到不可思議。我重新強烈地體認到,在我眼前的是千織的臉孔,卻又不是千織。但我仍下意識地展露平時給千織的笑容。而真理子也回了我一個小小的微笑。

「就是……你可不可以在我睡著前,像你對千織那樣握我的手?如果你將沙發搬過來,就不必一直辛苦地站著了。」

「如果你希望,當然可以——這樣可以嗎?」我照她的話將沙發搬了過來。病床與沙發的高度有些落差,但只要調整一下姿勢,將手肘放到病床上,握起手來倒也不會不舒服。雖然我是用右手握住她,但我此時才發覺自己第一次雙手都沒戴上手套。我內心疑惑不已,我是何時拿下手套的?

「謝謝你,這樣我就覺得稍微安心一點了——要說出這種話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幸好我有開口。」真理子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應該能睡得著了。如月,你這樣會不會不舒服?」

「你不用擔心,沒問題。」

「是嗎?那就好。還有一件事。」

「是什麼?」

「我佔用千織身體的這件事,我想,還是不要告訴未來與藤本先生比較好,你覺得呢?」

「是嗎?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比較好。」

「再怎麼想,我都不認為他們會相信有這種事。如果我告訴未來,她一定最先懷疑你,我可以想像,不論我怎麼解釋,她都會逼你承認千織從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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