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天·奇蹟的開始 第三節

真理子再出現時,已經是八點半了,我睡了約一個小時。

「我想也差不多該準備了,是不是太早吵醒你了?」真理子說。

「不會,剛剛好。而且也該幫千織換衣服了。」我搖搖頭說,並輕搖千織的肩膀,叫醒她。

千織張開眼睛,立刻清醒,一醒過來就說要去廁所,又刷了一次牙,仔細地洗臉。她花了很久的時間洗臉,彷彿上台前的儀式似地,看來她也知道自己不久後就要在眾人面前彈琴了。她有些緊張地用毛巾直抹臉,將臉頰擦出紅色痕迹。看她這樣,我也不用擔心她不會彈琴了,而一旁的真理子則趣味盎然地笑看我們。

我將昨天的服裝拿出來擺在床上,正準備幫千織換衣服時——

「我來幫她穿!因為我還是覺得不太妥當。如月,你把頭轉過去。」真理子打斷我的動作,徵求千織的同意,「可以嗎?千織?」

千織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真理子。我問:「要不要讓姐姐幫你換衣服?」千織仍露出同樣表情,微微歪過頭,來回看了我與真理子一眼,終於點了點頭。

「好,那就讓我來換了,因為千織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吧?」

千織對真理子的話既沒同意,也沒否定。而我隨後就照真理子的要求,轉身背對她們,完全不清楚千織接下來是什麼表情。

真理子幫千織穿好後,我轉過頭,發現同一套衣服經過真理子的手顯得更為俐落端莊,襯衫下擺與衣領也細心地拉好,與我以往幫千織換上後、看起來的感覺完全不同。但真理子似乎還有點不滿意,忽然拍了一下手,叫我們等一下,隨即像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這個應該很適合千織。」回到房間的真理子,手上拿了一條粉紅色緞帶與一個銀色胸針,胸針是楓葉形狀,上面還有一隻小瓢蟲。

千織看到立刻高興地「哇」了一聲。

「先別動喔!」真理子在千織胸前別上胸針,將緞帶綁上頭髮,又整理了一下衣領,「哇!真的好可愛!我們去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語畢,她牽起千織的手,迅速走出去。

我確認了沒有忘記東西後,急忙追過去,看見她們兩人正站在洗臉台前。

「你看!真的很適合你。」真理子彎下身配合千織的高度,對她說。

千織一瞬也不瞬地直視鏡中的自己,最後舉起右手,依序撫摸胸針與緞帶,開心得笑到臉都皺起來了。她注視自己的模樣好一會兒後,突然轉頭望向蹲在身旁的真理子,握住她的手不停用力搖晃,真理子則偷偷向我眨了眨眼睛。

抵達會場後,其他人也開始陸續進來,站在前方的藤本先生看到我們後,立即揮手打招呼。

演奏會九點半開始,在那之前還有點時間,我們先將鋼琴椅的高度調整到適合千織的身高,然後到一旁等待。千織的身體不像以往那樣硬邦邦的,明顯地很輕鬆自在,而且還不停摸頭上的緞帶與胸前的胸針,每摸一次,臉上就堆滿笑容,而一旁的真理子也笑眯眯地注視千織的舉動。不久,未來也到了,但她父親並沒有一起來,於是真理子走過去與她坐在最後一排。

九點半,教堂里幾乎全坐滿了人,我粗略估了一下,現場大概有五十個人以上,有近八成的人出席。站在門口的荻原往外看了一下,確認不會再有人進來後,關上了大門。藤本先生見狀便站上講台,簡單地致詞後,向大家介紹千織。我輕輕推了推千織的背,她便沉穩地往前邁步,坐到鋼琴前,小小的肩膀稍稍起伏了幾下,大概是在做深呼吸吧!接著便將雙手放上了琴鍵。

我確信她會開始彈奏,直到彈到德弗札克的曲子為止。就如以往一樣,我安心地躡足走向聽眾後面欣賞千織的演奏,真理子與未來的視線則隨我的動作移動。就在此時,教堂內輕輕響起了高音和弦,然後緩緩滑出夾雜了急促琶音的單音旋律。

千織的第一首曲子是李斯特題名為《匈牙利加冕彌撒曲》中的。這是天才鋼琴家李斯特晚年的作品,彷彿作為成功的代價似的,這段時期的李斯特連連遭逢子女離世的打擊,遂轉而傾心於宗教音樂,大放異彩。這一首便是他在這時期完成的作品。

高音與中音組成的主旋律彷彿自空中緩緩降下的螺旋梯,而除了李斯特之外、無人能出其右的和弦處理則將這首曲子的主題沿螺旋梯升華而上。就技術而言,這是一首難度較高的曲子。

聽眾席寂靜無聲,唯有琴音在四周石壁間彈跳、重疊的聲響,果然是一首非常適合這個場所的選曲。我刻意放慢腳步,看向凝神細聽的患者們,有些人已閉上眼,聽得十分入神。的確,這首曲子確實擁有某種令人入迷的力量。在彈至末段的高潮時,我也正好走到了門口。當我更確切感受到樂音從彩色鑲嵌玻璃正下方流瀉而出的同時,滿室的虔敬也更為深刻。

然而,我的心中另外還感到些許訝異。千織很早以前便學會了這首曲子,卻從不會將它選為開場曲目,更不會在眾人面前彈過。為何她這次的開場曲目會選這首?是因為被這個建築物擁有的特殊氣氛影響了嗎?

我靠在牆邊,專註地凝視千織。她已經很久沒彈這首曲子了,但現在,別說是不會彈錯音,連拍子也都正確無誤。不久,如鳥兒鳴囀的高八度顫音響起,與第一個音出現時一樣,最後一個音也輕輕地在空中消逝。之後第二首是德布西的《亞麻色頭髮的少女》,接著是《兒時情景》全曲。與開場曲目相比,這兩者都是一般人耳熟能詳的曲子。隨著沉穩節奏流瀉而出的音符,稍稍緩和了因李斯特的樂曲而緊繃的氣氛。

在《兒時情景》全曲彈完後,千織的雙手離開了琴鍵,一動也不動地懸在半空中。她應該是在思忖接著要彈什麼吧?之前的演奏也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但她這次思索的時間卻異常地久。正當我開始感到不安時,坐在鋼琴椅上的千織果然抱起了胳膊。我不禁閉上眼,千織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在眾多視線集於一身之際,卻抱著胳膊思索接下來該彈什麼的鋼琴家吧!

我懊惱地心想,千織究竟是怎麼了?就算聽眾們能諒解她的狀況,但這也太離譜了。終於,我遠遠地看到千織抬起頭,露出「喔」的嘴型,重新將雙手放回琴鍵上,才剛安下心時,隨即聽見滾動似地三拍旋律滑出——是《小狗圓舞曲》!

在我斜前方並肩而坐的真理子與未來轉過頭看向我,高興地無聲拍手,臉上卻摻雜了些許不解。我只能聳聳肩,表示我也不曉得千織對昨晚的對話到底了解多少。就在你來我往的無聲對話中,不到兩分鐘的短短曲子已經結束。

接下來千織毫不猶豫地選了龐開利的《時光之舞》、李斯特的《嘆息》,然後又回到德布西《貝加馬斯克組曲》的、蕭邦的《第二號夜曲》,最後照例是德弗札克的樂曲。直到她的手指再度離開琴鍵時,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

千織從椅子上起身,以比平常更穩重大方的態度向聽眾行禮。

一瞬間,四周陸續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從我站的位置能清楚看到聽眾們拍手的模樣,與從前見到的不同,他們的動作笨拙、節奏完全不一致。只有站在講台邊的藤本先生用力地擊出熱烈掌聲——從他身體的大幅動作就能知道,而包含真理子與未來在內的其他工作人員則是略帶節制地鼓掌,似乎是想將主導權交給患者們。

我只能說,這是非常不整齊的掌聲,卻是千織至今得過持續最久的掌聲。這邊的聲音停了,那邊不規則的掌聲又響起,簡直就像閉幕時不斷湧起的如潮掌聲,持續了好久好久。

千織再次行了一個禮,臉上堆滿笑容,明顯地非常開心。她抬起頭,視線在四周繞了一圈,回到自己身上,開心地確認胸前的胸針,後來終於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開始搜尋我的身影。我向千織揮了揮手,她卻沒有立刻跑來,反而還在尋找誰,在我前面的真理子立刻停止鼓掌,朝千織舉起手。確定真理子也在場後,千織才一臉滿足地穿越不整齊的掌聲,奔向我。

我摸摸千織的頭,稱讚她彈得好極了。然後想起她剛才在台上交抱雙臂的事,打算晚一點再好好告誡她。

藤本先生一站上講台,掌聲隨即停止。他宣布演奏到此結束,大家便與集合時一樣,三三兩兩地結伴離去。為了不妨礙大家,我從門口退到角落,目送他們離去,真理子與未來兩人則走到我身邊。

「真是太棒了!完全超乎我的想像。」真理子說。

千織微笑以對,用手指指胸針,向真理子行了個禮。

「真乖,千織記得姐姐點的曲子。」未來彎下腰,笑臉盈盈地對千織說。

「點?」千織偏頭反問。

「千織,你什麼時候記得住曲名了?」我問千織,她卻覺得奇怪地皺起了眉頭,我又接道,「《小狗圓舞曲》是蕭邦的作品。」

「啊?」

我對抬頭看我的千織露出一個苦笑,接著又苦笑地看向真理子與未來。

「但我覺得千織應該了解我們昨天的談話。」真理子開口。

「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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