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一日·夜晚 第五節

回到房間後,真理子和千織兩人卻還沒回來。

我打開窗子的紗窗,讓風灌入房間里。坐在地板上點燃一根煙,感覺喉嚨十分渴,真想喝啤酒。但剛剛才在澡堂和荻原碰面,那麼廚房應該早關了!其他的工作人員可能還在,但我強烈地感覺似乎會白跑一趟,所以最後還是決定不去,無奈之下正準備喝茶止渴時,傳來敲門聲。

「我回來了。」

門打開的同時,千織的聲音也一起傳進耳里,她身後是已換上休閑服的真理子,半濕半乾的頭髮還飄著水氣。

「千織很乖,完全都不麻煩——如月,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千織卻已先替我回答,「嗯,好!」

「可以嗎?」真理子像要確認似地又問了一次。

「當然,請進。」我回答。

真理子手上抱著洗臉盆,上面還蓋著毛巾,「反正事情都曝光了,如果您願意,可以把學校的事當成小菜,陪我小酌一番嗎?」說完,她掀開毛巾,底下居然是兩罐啤酒。我不由得臉頰一緩露出笑容。

「你看起來很樂,如月先生。」

「哈——因為剛剛在澡堂遇見荻原,我還以為廚房早就關了,正準備死心。」

「那我第六感還真靈!其實是我也有廚房的鑰匙。我問過千織:『爸爸喝不喝啤酒?』她回答:『嗯!』所以回來的途中就繞過去拿了兩罐,真是太好了。」

我對著站在門口的她說,「進來吧!」

真理子歪了歪頭,故意提高音量說,「有千織在,你應該不會對我有不良企圖吧!」

「請放心,我會很紳士的。」

「是嘛!那真是遺憾。」

這人還真是我行我素,我雖這麼想,卻不知如何回應,只能苦笑以對。茶几上擺了啤酒,千織則嚷著:「我呢?我呢?」一直詢問自己的飲料在哪裡。

「有啊,千織的是這個。」真理子從啤酒底下拿出一罐橘子果汁。

真是善解人意的人,令我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看著我們就著啤酒罐乾杯的千織,也開心地將自己的罐裝果汁和我們乾杯碰個不停,正打算要喝時,她就「喀」地碰過來,看來在車上的午睡起了效用,千織現在的精神好得不像話。

喝了口啤酒後,喉嚨終於傳來一陣冰涼感。我大概可以斷言,世界上恐怕沒有任何東西比洗完澡後的啤酒,或吃完油炸食物後的一根煙還要美味。關於啤酒,真理子似乎也有同感,她雙眼微眯,舒服地皺起了眉頭,很幸福地打了嗝,臉上的表情和舌頭一樣深具說服力。只有千織安靜又悠然地喝著果汁。

之後的一小段時間裡,我們愉快地聊著學生時代的往事。從音樂教室鬧鬼的傳聞開始,模仿訓導主任說話的模樣、在新聞社團偷喝酒被抓到的八個學生一口氣全被退學的事件,還有校長連續兩年校慶在校刊上的同樣致詞被學生吐槽等事情。不同學年但同校,居然會有這麼多的共同話題,我邊和她談笑,心裡這麼想著。

千織竟沒待在我身邊,而是趴在真理子膝上,嗯、嗯、嗯地點頭仔細傾聽。的確幾乎所有的話題都是由真理子嘴裡說出,難怪千織會選擇她。

「說到校慶,最後一年校慶是如月先生在開幕式彈奏《華爾斯坦》的迴旋曲。」

她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當年導師曾拜託我,「好不容易你在這裡學了三年,一次就好,希望你能在同學面前彈奏鋼琴。」原來那次就是校慶。

順便一提,《華爾斯坦》與《月光》一樣都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而迴旋曲正好是第三樂章,但不知為何,沒有任何主題名稱只寫著迴旋曲。

「嗯,我有印象,似乎曾上台彈奏過。」

其實《華爾斯坦》我已彈奏過無數次,並不是說忘了那次的彈奏,只是我不記得在哪裡彈奏了什麼曲子。

「我一向只聽貝多芬的交響樂,他的交響樂真的非常具有衝擊感,不過他寫的鋼琴曲遠比交響樂還要多出許多。」

「是啊!他本人也是鋼琴家,不過若從資料記載上來推測,聽說他的弟子車尼爾在彈奏技巧上比較高明。但車尼爾肯定無法寫出凌駕師尊的樂曲。現在也只有幾本鋼琴教本上出現他的名字而已。結論是,上天不會一次給予一個人兩種東西。」

「貝多芬的確是音樂大師,他不像音樂家,也和以往的音樂家完全不同。當然我不是在否認古典派以前的音樂家,我也很喜歡韓德爾或巴哈,但貝多芬,怎麼說,就是特別不一樣。」

「貝、貝?」千織插嘴進來。

「我們是在說貝多芬,是你不聽他樂曲的那個人。」我這麼說後,千織還是歪著頭一副不解的模樣。無奈之下,我只好哼唱一小段《悲愴》的第一樂章。

「喔,喔。」千織嘴裡發出聲音,一副了解的表情。「難難。」她嗯嗯地點著頭說,甚至還很有禮貌地加上一個像嘆息的聲音。

「是啊,光是用聽的就覺得很難,彈奏起來應該是難上加難。」

但千織卻很不服地喊叫,「不——是。難、手指、不一樣。我說,難。」

我心想,我真搞不僅你在說什麼?

不過真理子卻盯著千織,嘴裡喃喃說道,「是這樣嗎?或許真的是這樣!」

「的確是,譬如在世人眼裡,貝多芬有時就像一位哲學家,你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嗎?或者你不這麼認為?」

「嗯,而且似乎還是個很難搞的人,據說每個管家都做不久,這是很有名的逸聞。」

「所以說,像這樣的事,我想應該會表現在自己的音樂上吧!」

的確這也是個事實,越到後期,貝多芬的樂譜就越會讓人有種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這樣的音符的感覺。但很不可思議,這些音符卻能平順地和旋律融合在一起。與忠實於基本和弦的莫札特的作品比較,兩者是截然的不同。在三十五歲即英年早逝的莫札特所存活的二十一年中,兩人呼吸著同一時代的空氣,即便如此,兩人的作品卻完全沒有一絲相似之處。而且,似乎不知憂愁為何物的莫札特,也被流傳為每日嘻笑的樂天人物。

另一方面,聽覺有障礙的樂聖也留下了不少只能說是錯誤百出的樂譜,現行流通的作品中,也不乏是由其弟子與後世音樂家加以修正的樂譜。

那麼,是否連那些無可救藥的不協調音,也可以說是故意寫錯?但再怎麼說,像我們這種芸芸眾生確實無法聽到,這位兩百年前遠在異國、如今已回歸塵土的天才的腦中所迴響的和弦。

我甩了甩頭,脫口說出,「我無法理解。」

隨後我又想起千織記不住作曲者的名字,卻又每每必會將作曲家做出區別,她到底是怎麼將莫札特與莫札特的樂曲做成連結的,我無法從中看出端倪。她邊聽邊一直偷我,而一旁的千織很無聊,枕在她的膝蓋上開始打起了呵欠。

「的確很不可思議!可是會無意識認為,只要想理解就能隨心所欲理解的人,說不定才是錯的。思,好像覺得更期待明天的演奏會了。」

忽然真理子驚呼了一聲。她的視線穿過我朝著窗外望去。

「怎麼了?」在我發問的同時,千織也正好抬起頭來。

「沒什麼,因為以前都拉上紗窗所以沒注意到,剛剛那個大概是流星吧!對了,你們看過夜空了嗎?這裡的星空很美。哎!我怎麼又忘了推薦重要的事物了!」

想起在大澡堂里荻原所說的話,我也只能苦笑。「關掉燈也不會有蟲子飛進來,要不要欣賞一下星空?」真理子問。千織馬上點頭同意,「星星。」或許是因為還有月光,雖關了燈房裡也沒有想像中暗沉。只是世界變成一片慘白,眼睛適應黑暗後,連真理子的表情和千織打呵欠的神情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千織與她並排站在窗前,我在她們身後伸長腦袋往上瞧。

「啊,對不起,遮住你了。」真理子說完便稍蹲下身子。紗窗被風吹得喀啦地響,拂搖於夜風下的草原暗影清晰可見。

「哇——」千織大喊。

「在哪裡?」我往窗外探出身子,抬頭仰望夜空,星星遞布。很可惜,月亮似乎隱身在建築物後方,只能看見滿天的星星,彷彿是從樹梢灑落的陽光倒映在水面般,整個夜空閃爍著星芒。

我將身子更往外探去,正下方是真理子的頭,她剛洗過的頭髮傳來一陣香氣,我不禁心跳漏跳了一拍。正巧她也抬起頭,四目交接,她的雙瞳深遠漆黑。

「咦?」身旁的千織訝異地出聲。我們——我猜她應當也是——一陣慌亂,剛剛產生的親密戚轉瞬而過,我們各自收回了視線。半晌後,我開口說道,「該開燈了吧!」「思,開燈吧!」她回答。我往開關處走去,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啊,又有一顆流星」,以及千織的回應聲。燈亮了。「如何,很美吧?」她拉上紗窗朝著我自豪地說。然後又緩慢地對千織說,「千織,你知道嗎?在流星消逝前,只要對著流星將願望復誦三遞,你的願望就會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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