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一日·夜晚 第二節

我原以為餐廳應該是小巧方正的,但療養院的餐廳卻有飯店宴會場地,只是稍窄了些,有六排長桌子,每張桌子的間隔都相當寬,單邊還有一整排可坐約十人左右的椅子。

「真寬敞!」聽我這麼一說,藤本先生立刻解釋,因為考量輪椅進出的空間才會如此設計。

「還有空位,大部分的病患都已用過餐回房間了,一開始都是一起用餐,但吃飯速度不同,所以先吃完的人就先回房間。」真理子將身子趴到廚房的銀色櫃檯上,往廚房的後頭大喊,「荻原!還要兩人份的餐點,麻煩你了。」

「了解。」一個男子的聲音回答,又問道,「你和藤本先生的餐點要不要加熱。」

她望了藤本先生一眼後回答,「不必了,沒關係。」

真理子站在餐台前等候餐點,我們則跟著藤本回到座位,正在用餐的人幾乎都是兩人一組,我猜大概是病患和家人,以上了年紀的中年夫婦居多,而且男女各佔一半。其中有妻子以餐巾幫丈夫擦拭嘴角、也有人以湯匙將弄碎的馬鈴薯餵食嘴巴半開的伴侶。介於我和千織中間年齡層的患者非常少,大部分都是看來像母親的人陪在身邊,他們自己則笨拙地拿著湯匙用餐。

坐在前面的兩人用完餐正起身準備離去,正確一點地說,起身的是母親,坐在輪椅上的是一位約二十多歲的青年,身穿紅色運動服、身體不自然地往旁傾斜,藤本先生走到餐桌尾側,好讓輪椅通過,我也跟著讓路。

青年的母親將輪椅轉向,將兩人的餐具收疊起來,青年將手伸出,頭頸仍維持傾斜的狀態。

他母親問:「你要拿?」

青年的下顎稍動了一下,從喉嚨里發出啊——啊——的聲音。她將餐具放在兒子手上,然後轉身推輪椅,嘴裡還說著「對不起!謝謝!」然後點著頭從我們的身旁經過。千織表情嚴肅地目送兩母子離去的背影。

「自己能力所及的事就自己做,大家都有這樣的共識。」藤本先生請我坐下,我對面兩個位子已經放著兩份以布巾蓋住的餐點。

「你們兩位的餐點,真理子等一會兒就拿過來了,請稍等一下。」

「啊!謝謝。」我尷尬地回答,視線很自然地投向廚房的方向,真理子正好拿著托盤往這裡走來。

「坂上先生,吃飽了嗎?山原,你看起來精神挺好的。」真理子爽朗地和擦身而過的人打招呼,走近後,她將兩份餐點放在我和千織面前,轉身走回藤本的身旁坐下,「讓你們久等了。」

托盤上放著馬鈴薯燉牛肉和像以豌豆煮成的綠色濃湯,兩道菜都盛放在深盤裡還冒著熱氣,其他還有炸蝦、馬鈴薯沙拉、水煮蛋、一小碟海帶絲煮大豆,以及湯匙和叉子。此外,每張餐桌上還放著以大盤子盛裝的幾種不同腌菜。

「啊,慘了,忘了拿飯。」站著幫大家分配筷子——不是免洗筷,而是朱漆筷子——的真理子突然驚叫。

藤本苦笑著起身說道,「沒關係,我去拿。」

「對不起!」真理子拿著筷子拱起手拜託藤本後,坐回椅子上,「真不好意思,好丟臉。」她嘴裡雖如此說,臉上只是有些羞赧,絲毫沒有沮喪的神情,「白飯馬上就來了,先喝點湯吧!千織有沒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早就拿好湯匙準備吃飯的千織,暫停手上的動作望著我,然後大大地搖了搖頭。

「今天的菜色應該沒有她特別不喜歡的食物!」

「若是這樣就太好了。吃飯是維持身體健康的基本需要,尤其是正在發育的小孩,必須攝取各種食物才行。反正吞下肚就都一樣了,所以即使有討厭的食物也盡量吃。千織懂不懂?」

這時,藤本回來了。

「開動吧!」我和千織異口同聲。

真理子喝了一口湯,將湯含在嘴裡轉了轉後偏著頭說,「藤本,你不覺得鹽巴不太夠,湯應該再咸一點會比較好喝吧!」

「是嗎?我覺得剛剛好。大家對荻原的調味似乎沒什麼不滿意的,我們覺得這樣剛剛好。大概是你比較年輕,而且老是滿身大汗!」

「是嗎?」真理子邊說邊拿起桌上的鹽巴灑入湯里,接著又問我,「燉牛肉的味道如何?」

「喔,我正要吃。」我正好用筷子夾著馬鈴薯往嘴裡送。

「啊!對不起。除了鹹淡,其他還吃得慣嗎?」

我咬了一口對切的馬鈴薯點點頭。

「那就太好了!這裡的菜色大多是根菜類,比較耐放,像洋蔥或紅蘿蔔之類的。所以,不論怎麼煮怎麼變化,都還是那幾種食材,不過,這裡的牛肉很好吃,雖不是好吃到下巴會掉下來的程度,但是直接向當地牧場購買的國產牛,遺憾的是必須冷凍保存,這點就請你睜隻眼閉隻眼別太挑剔。」

也不知千織聽不聽得懂,只見她「嗯」了一聲,又用叉子叉住一塊牛肉送進嘴裡。

「不過,這裡的海鮮料理味道都比較咸,這個炸蝦當然也是冷凍食品,其中海帶的保存期限倒是比較長,而以貝類烹煮的味噌湯就很難喝到,魚類也只能以魚乾代替。因為如果依照人數烤魚得花不少時間,所以也是久久才能吃到一次。其實,海鮮類食物含有肉類與蔬菜類所沒有的礦物質,應該多吃一點對身體比較好!老實說,我好想吃生魚片。藤本先生,有沒有可能讓我們吃鮪魚生魚片。」

「我問問看好了。如果有廠商肯在我們的預算內出貨,當然也可以讓大家吃!」

「藤本先生,難道你都不會想吃生魚片嗎?還有鮮嫩甜美的甜蝦、清脆爽口的海螺,我好想吃喔!」

「甜蝦大概不可能。所以我說,你乾脆休個假去好好大吃一頓不就好了?」

「我知道,可是如果這裡能吃到甜蝦,對我來說可是件大事。雖然想吃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幫搞不定紅蘿蔔的千織按住盤子,耳朵里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們之間的對話幾乎都是真理子說而藤本同答,聽著聽著,我私自下了結論——她真是個愛說話的女生。在盤子快見底時,我突然想起今天在底下醫院抬頭往上看到的隊伍,雖然我知道那些人應該是病患,但還是想確認,於是開口詢問。

「喔,那是傍晚的例行散步,大家散步到教堂再走回來。」真理子說。

「第十七會議室。」藤本先生忍不住糾正。

「那棟細長的建築物是教堂嗎?」我訝異地問。

「嗯,如果要解釋又會變成無趣的內容,你想聽嗎?藤本先生,我說了應該也無妨吧?」真理子瞥了藤本先生一眼後開口。

藤本先生沒輒地點頭同意後,真理子便繼續往下說,「這裡原是教會和牧場,明治年間開始進行醫院興建計畫,還從國外招聘外國技師來指導。據說是那位外國技師選擇這裡為醫院興建地點。那位外國技師好像是個怪人,但到底是真怪或假怪已不可考了。反正他就住在這裡,而且聽說他還向附近居民討教畜牧養殖的技術。

「那位外國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因此就在這裡蓋了教堂,現在那棟教堂可說是頗具歷史的建築物,原本要拆掉,但目前由療養中心使用。不過,接下來的內容可就又複雜又可笑了,療養中心的資產其實只限於這棟建築物與周邊的庭院,剩下的全是研究所的資產,當然也包括那棟建築物在內,但國立設施又有規定不可擁有特定的宗教設備,為避免麻煩,就將那棟建築物編列為第十七會議室。可是,這裡除了藤本先生,沒有人會這麼稱呼它,大家都叫它教堂,因為無論怎麼看都像教堂。大家也都經常使用教堂,而且很不可思議,只要進到裡面,心情就會很平靜。」

「也就是說——」

「沒錯。正確來說,舊教堂就是現在的第十七會議室,明天的演奏會就是在那裡舉行。」真理子說完,爽朗地大笑,還朝著藤本先生吐了吐舌頭,他也只能苦笑以對。

「所以,早上和傍晚的例行散步,也就成為病患們的主要運動之一,在這兩個時段的例行運動,我們希望走得動的人能盡量參與。散步其實也有醫學根據,你聽過生理時鐘這個名詞嗎?就是在固定的時間醒來、固定的時間睡著。很多人都說生理時鐘是習慣造成的,但據最近生物學家研究顯示,這些都是因為遺傳基因所致,像荷爾蒙分泌或交感神經與副交感神經的交互作用,都是與習慣無關,而是隨肉體的時間作息來運作。

「但生理時鐘的周期並非二十四小時,據說是稍長一點為二十五小時。如果放任不理,實際的時間就會慢慢發生偏移,生活習慣也會因此紊亂,這些知識員想讓年輕時的我也聽一聽!不過生理時鐘有個驚人之處,那就是重新設定的自動裝置。而且,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效力只限於日出至日落前的光線。至於科學上的根據我就不太了解了。

「我從學校畢業後,有一陣子住在農家。當時每天和太陽一起起床,一整天也幾乎都沐浴在陽光下。結果,學生時代一直困擾我的生理問魈居然都好了,生理期不但很順暢,而且每個月都沒有紊亂過,很不簡單吧!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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