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一日·夜晚 第一節

那是一棟多窗的建築物。面向我們這頭的是走廊,走廊上的窗子全沒有窗帘遮蔽。窗內射出的燈光讓我可以清楚看見停車場上劃好的白色停車線。停好車子後,從後車廂取出我和千織的盥洗用具與換洗衣物。

入口處約莫三間屋子的寬度,裝設的是玻璃自動門。千織躍到綠色腳墊上後,「叮咚」一聲自動門便打開了。玄關的水泥地非常寬闊,地板上貼著磁磚,兩端鋪著條狀木板,左右兩側牆壁擺放著頗有歷史的木製鞋櫃,上面雜放著男女用鞋如球鞋、皮鞋與高跟鞋。雪靴與草鞋也排成一排,在這些鞋中間有幾雙朝著門外擺放的茶褐色室內拖鞋,拖鞋上印有療養中心的白色字樣。

「對不起,有人在嗎?」我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朝著走廊深處大喊。

前方有一個像服務台的地方,但已拉上帘子似乎沒有人在那裡。天花板上平均間隔地配履著日光燈,空氣里瀰漫著亞麻油布的氣味,除了沉悶空洞的迴響外,不見任何人影。

我又喊了一聲,才遠遠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馬上來,隨後又響起劈里啪啦的拖鞋聲,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人影。一個伶俐的白色身影小跑步前來,像是扔下手中正忙的事情,一副匆忙的模樣,走近後才發覺到她身上穿著類似廚師服的白衣。

「你是如月先生吧!對不起,讓你久等丁。」

爽朗的口吻讓我不禁有些迷惑。

「不會,我們也才剛到。」

「那就好,我正在準備晚餐,嗯,那現在——」她用右手食指輕觸太陽穴,想一下說,「好吧!先跟我來,那邊的拖鞋可以隨便穿。」她那綁著橡皮筋的袖口露出一雙纖細的手腕,她打開前面一扇門,走進去按開了電燈,招呼我們入內,「請在這裡稍等一下,我去叫藤本先生。」這間房間布置得像會客室,裡面有幾張茶褐色沙發和一張同色調的茶几。

「那個——」我想對準備離去的她道聲謝。

「什麼事?」她忽然轉身,又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一副瞬間了悟的表情說,「啊!我是岩村——岩村真理子。這位是千織吧!」

現在想想還具有些不可思議,千織那時居然沒有躲在我背後。只是微噘著嘴,以困惑奇異的眼神定定凝視她。

「你好!我是如月敬輔,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她是千織,非常謝謝你邀請她來演奏。」我不自覺地學她說出全名。

「我知道你的事。」她蹙了一下眉頭,隨後垂下眼睛,一瞬間隨即又換上笑臉,「總之,非常歡迎你們遠道而來,也請你多多指教。」

說完這句顯得格外有元氣的話後,真理子伸出右手,我有些疑惑,但還是伸出了手,她握住並用力上下晃動,然後又向千織伸出右手,「千織,也請你多指教!」

千織怯生生地不知所措,但仍有禮地向前跨了一步伸出手,然後愣愣地看看真理子,又接著將視線轉向我,我朝她輕輕點頭後,千織又再度轉向真理子,然後握著她的手大力搖晃。

「千織要稍等一下喔,有位圓滾滾的叔叔很快就會來了。」

真理子說得一點都沒錯,藤本先生的身材果真圓滾滾的,看起來就是個溫和的人。他與我握了握手,而千織還是逃到我背後躲起來。

「路途遙遠,還讓你們特地前來,真不好意思。對外只有一條路,應該很容易找吧!」

「是啊!」我點點頭,順便告訴他,自己將下面的建築物誤認為療養中心。

「那裡是研究所本部,信封上那個名稱冗長的機構就是那裡。雖說是醫院,其實和普通醫院有些不同。主要是從事研究,和接受部分一般腦外科或神經內科無法照料的病患。」

原來如此,難怪那位老人家一直在談論門診的事,我點點頭坐下,千織隨即硬要將頭鑽到我背後,打算讓自己在藤本先生的眼前消失,這一直都是她在初次見面者面前會有的反應,她的腦袋除了彈鋼琴,其餘一定都是這樣的反應。

「這個研究所無論設備或工作人員,都是集合國內最優秀的人才,預算也頗為充裕,連運送急症患者的直升機都有。」

我不由得發出讚歎。

這時,真理子已經換下廚師服回來,身上穿了一件淡奶油色的襯衫搭配一條深藍色裙子,給人的印象為之一變,而且看來年紀與我差不多。她手裡拿著裝有四個茶杯的托盤,「又在自賣自誇了,事情哪有這麼單純。」

真理子的口氣一點也不像挖苦,十分活潑。她將茶端給大家,剩下的一杯就放到茶几旁,然後從房間角落搬來一張鐵摺椅,面向我們坐下,我們現在的位置就呈現一個亡字型,千織則坐在我和真理子之間的茶几桌角。

塞在我背後的頭忽然不見了。轉頭一看,原來真理子正對著千織揮手,千織也對著她揮手。千織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往前伸出了手,再次要求和她握手,真理子也伸出手與她對握,千織開心得不停上下搖晃著手。

「開車來,很累吧!」千織握著的手沒放,卻點點頭對真理子的話表示贊同。

「其實是我希望千織能來這裡彈琴給大家聽。先前,新聞曾小篇幅刊載你們兩人的記事,讀過後,我就一直很想邀請你們前來,這次終於可以實現。正式申請方面,則是委託藤本和你們聯繫。」

很久以前,我們的確曾接受過採訪——智障兒鋼琴演奏家前往老人院慰問演奏的記事。剛開始,我認為讓大眾廣泛知道千織的事或許是件好事,但當天記者卻不斷追間斷指事件,讓我非常不高興,於是此後便不再接受任何採訪。

藤本說,除了正式申請,其他所有的事全由真理子一手包辦。他笑著點頭說話的模樣,讓人覺得他們兩人就像精明幹練的女兒和一派輕鬆悠閑的父親。我推測藤本先生大概比我母親大了十歲左右!

「因為是用電話和你聯繫,我想有些細節藤本可能沒詳細跟你說,我們這裡就如同信封上的名稱,是附屬於醫院的研究所,可算是一家醫療機構!像是某種實驗醫院,不過並不是正式的診所或醫院,也沒有正式聘請的醫師、護士或復健理療師。」

真理子的用詞和語氣輕快、活潑,我回應地點點頭。

她又接著說,「內容有些長,沒關係嗎?」

我回答,「沒關係,請繼續說。」

她似乎有眼睛直視對方的說話習慣,而我在不久後便得知她會養成這個習慣的原因。

「這裡可算非醫院的醫院,一般醫院受限於社會健保制度對高齡化或其他各式問題幾乎是遮遮掩掩的,讓人簡直無法忍受,這類事情,您應該有所耳聞。受到這種不正常的衝擊影響,我認為必須設置一處像這裡一樣的地方。

「簡單地說,就是醫院如果讓病患長期住院,在經營方面會受到壓迫,而醫療制度便會有所變化。的確,一部分像骨折或內臟疾病等患者,只要接受醫師適切的治療便可回家自行療養,這樣的病患也不在少數。但為了減輕健保負擔,院方當然希望病患儘可能提早出院回家療養。在這種類似獎勵的意味下,對於長期住院治療的病患所支付的健保費用便會慢慢降低減少。

「當然病患住院時間的長短,對醫師、護士或醫院組織的所有人事費用都會有所變化,這麼一來,醫院的經營者就更不願意接受長期住院的病患了。但以現實狀況來說,某些病患在恢複健康之前必須長期住院療養,而恢複的時間並不是我們所能預期。而這些處境艱難的病患便成為現今一個嚴重的問題。尤其是腦疾病患,這裡幾乎是為這些人設置的。」

聽到這裡,我原本注視她的視線也不禁稍微退縮了些,我對面的藤本先生輕嘆了一口氣。

「特別是那種不管手術成功與否,身體卻留下某些機能障礙的患者是最麻煩的了。從飲食到身旁瑣事的處理,連散步都得有人陪在身邊,更悲慘的是連翻身都無法自行處理,像這樣的事若讓一家四口的家庭來支撐就太過勉強,如果沒有痊癒的希望就更可憐了,周圍的人會先受不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不由得將視線轉向千織。

她可以自己去廁所,雖然笨手笨腳,但端菜這種小事沒什麼問題。只是對我們來說,的確是個大包袱。不難想像,對方所說的辛苦,應該比我所認知的還要辛苦!

當時千織目不轉睛地盯著真理子,就和當初第一次見到白石醫師一樣。

「這裡是一間背負離奇宿命的醫療機構,表面上無法與醫院分離,但實際上經營主體並非國家——底下的醫院就是國家出資設立的。我也不知道經營這個名詞適不適用,但這裡的預算與年終營收結算都是與醫院分開,個別審計。聽起來似乎像只取好處的體制,雖然就某種層面來說是事實,但並非全然如此。

「首先,若有任何緊急事件發生,底下醫院的工作人員就會幫我們緊急處置,因為這裡非常偏僻,幾乎所有的醫師都住在後面的宿舍里,有小孩的人會因小孩上學的緣故而單身住在這裡,其餘都是夫妻一起搬到此處。也就是說,這個療養中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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