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一日·至黃昏 第十四節

現在,我已能了解父親的用心,也很感謝他。我多少能想像他無法親自將這些事告訴我的遺憾。他雖然曾脫口說出「土狼」這個字眼,但我至少能確信,他一點自嘲的意味都沒有。只是,即使如此,我卻無法否認,那股類似憤怒的情緒至今仍持續在某處蠢蠢欲動。

那件意外發生了這麼久之後,我終於能真正地面對鋼琴,而不是為了千織的鋼琴練習。仔細想想,自從發覺千織的才能後,為了不讓她聽到不完全的演奏,我總是禁止自己碰琴。仔細搜尋後,我找到了幾首不需要用到無名指的練習曲,就算不是,只要節奏不是太快,我還可以用中指與小指代替無名指彈奏混過去,聽起來還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不過,令我驚訝的是,右手仍完好的無名指竟也無法如以往靈活。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神經受傷或單純只是心理上的因素,但也沒特地去尋求治療,就一直放任至今。因為,就算無名指不能動也不會影響到日常生活,就連汽車駕照我都順利地考到了。

當然,困難度較高的曲子就沒辦法彈奏。奏鳴曲或協奏曲本身就有許多音,愈是反覆練習,愈是無法得心應手。沒辦法再次展露已成為本能的指法,著實令我既氣餒又懊惱。換句話說,對現在的我而言,鋼琴只是一種慰借,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意義。而且我只挑千織與母親都不在時彈琴,我都不願意在她們面前彈奏,更遑論讓其他人聽到。雖然這種機會不多,但只要能碰觸到琴鍵,就會讓我感到舒適自在,忘卻所有瑣事。

我會想過無數次,如果只有一首,如果我只能完美地再彈一首曲子,我會選擇哪一首?我的答案是《月光》,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不用全部也行,只要讓我彈第三樂章,我就滿足了。

只要看譜就明白了,與第一、第二樂章相比,第三樂章的音符多出許多,又因每一段放入的小節數較少,所以第三樂章的頁數較多。彈奏時間雖然只有七分鐘左右,但在這段時間內,演奏者的手指必須不問斷地敲奏琴鍵,而且曲風指示是激動的快板,彈奏時,幾乎沒有喘息的空暇。

第三樂章由三個主題構成。一開始是由十六分音符構成宛如滔滔江水的第一主題,接著是由單音與和弦組成的歌詠似的第二主題,最後的第三主題是以兩個音符的和弦呈現鏗鏘有力的八分音符。這三個主題在整首樂曲中交互穿插,互相影響,不斷反覆破壞和聲,然後又再次構築,在最後形成了高潮。整個樂章並不適合用「徐緩」來形容,反而讓人覺得好像被逼迫著不斷前進,而最後貫穿全首的,是來勢洶洶、雷雨似的連續敲擊音。整首曲子只留凄美深刻。

這首曲子我當然彈過無數次了,每次都獲得如雷掌聲。

每次彈奏《月光》前的緊張都是其他樂曲所無法比擬的,就連彈到最後一個音的舒暢感也是如此。七分鐘的時間裡,一場滂沱大雨由琴鍵上落至這個世界,而降下這場大雨的人就是我——以前的我。

一個被剝奪彈奏自由的鋼琴家,如果被突然問道:「若能再次彈奏琴鍵,你想彈哪一首?」我想,十個人裡面,應該有九個人的答案與我一致吧!但是,不具回答這個問題的資格會更好。

因為這樣,所以我絕不讓千織聽《月光》,而且也要求母親這麼做。如果讓千織在我面前彈奏此曲——而且極有可能彈得比我更好——我想,我再也沒有自信繼續給予千織不變的關愛。幸好,不知為何,千織不太會主動去聽貝多芬的樂曲,也很少彈奏。尤其是貝多芬後期的奏鳴曲,千織只要聽到就變得很不高興,有時還會關掉唱機。不過,她似乎並不討厭這位樂聖,雖然我只教過她《悲愴》,貝多芬的第八號奏鳴曲,她還是一樣彈得非常好,只是從沒照樂章的順序完整彈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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