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一日·至黃昏 第十三節

白石醫師與我的微薄期待完全落空,因為千織的語言能力至今只有些微進步,雖然比較常開口,但也只限於與我在一起時,所以在學校完全交不到朋友。在識字方面,她從以前就看得懂平假名,但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辦法看懂一篇文章,甚至是了解其中的意思。

一開始我曾試著讀一些相關文獻,但我本身對這種抽象的東西也很沒輒,讀得似懂非懂的,最後只是對腦部組織的極度複雜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後來,父親便因這個複雜的器官壞掉而與世長辭。

那是千織來到家裡的第二年。正要出門上班的父親突然說頭很疼而跌坐在沙發上,被母親的尖叫驚醒的我趕緊叫救護車送父親到醫院,但他卻再也沒有清醒過來。死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我的父母是一對年齡相差很多的夫妻,即使如此,我與母親也從沒想過父親會離開得如此倉促,頓時不禁覺得茫然無助。因此,父親的身後事全是由他公司的人幫我們處理。一眨眼,父親就成了一壇灰,我實在無法想像生命竟是如此短暫。千織似乎也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是默默地哭泣,她知道父親一直都是站在她那邊的。

我也是這時才知道,父親早已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了——這棟房子的所有權已轉移到母親名下,一些有價證券也都按比例留給我與母親,換句話說,不論發生什麼事,父親都謹慣周到地安排妥當,不讓我們為日後的生活擔憂。他就是這種理性又了解現實的人,我完全無法與之相比。但是,我想他也沒料到自己會這麼早走,而且他一定還有些話來不及說出口。

大概是父親喪禮過後的一個月。

我正默然地想著:我沒辦法這樣照顧千織一輩子,但是,除了自己,還有誰能照顧她?從維也納那件事故後,我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渾渾噩噩的,總是下意識地閉上眼,不去面對現實,就連父親過世時也是如此……

「泡杯茶來喝吧?」母親對我說。

那時剛好是傍晚。我正坐在鋼琴椅上任思緒賓士,千織窩在沙發上睡著了,而堅強的母親已振作起來,為了與即將來訪的捷克交響樂團的共演忙得一塌糊塗。

「也好。」說畢,我凝望千織熟睡的臉,恍惚地想,我們母子也很久沒坐下一起聊天了,本來只有三人的家庭成了四個人,現在卻又變回了三個人……

沒多久,茶几上便擺了冒著熱氣的德國邁森瓷杯。母親坐至千織的對面,正好背對我。

「——你不用擔心。」母親將左手勾住椅背,轉頭面向我,似乎猶豫了許久才開口。

「擔心什麼?」

「所有的事。你爸爸連細微的小事都細心地替我們打點好了。」母親輕輕嘆了一口氣,繼續說,「現在想想,我真是個不負責任的妻子。你爸爸大概很希望有個妻子能在他一回家就替他準備好洗澡水,替他熱好滿桌的菜吧!但是,直到最後,我還是無法放棄音樂。

「你爸爸這個人滿腦子都是工作,等發覺時,早已過了結婚的年紀。就在那時,他剛好認識了我,可能是覺得只要能娶到一個年輕的老婆就滿足了,其他什麼事都無所謂,所以我們就這麼結婚了。而我也一直甘於現狀,就連我要怎麼教育你、栽培你,他都沒意見,可是,他一定很希望能讓你多了解他一點,卻因為我,他一道什麼都沒說,然後就這麼走了。」

我想起那些幫忙處理喪葬事宜的父親同事,我能感覺得出來他們都很喜歡父親,然而,我到那時才發現,就連父親有哪一點能讓他們如此,我都不明白。接著,母親將家裡的經濟狀況作了簡短的說明,雖然她還笑說這是她從上次認識的律師那裡現學現賣,要我別反問她問題,臉上的笑容卻帶著淡淡的後悔。

「所以你不用煩惱,只要想想怎麼做對千織最好。因為這孩子的琴藝或許……當然了,這其中還是有不少問題要處理,但是,我們能與千織相遇也是一種緣分,而且,我想這也是你爸爸的心愿,所以你真的不必擔心錢的問題,只要儘可能地支持她,直到她能獨立,我想,你爸爸應該也希望這樣會對你有幫助吧!」

我有氣無力地隨口應了一聲,心中首次對此感到疑惑——我的父母究竟是一對怎樣的夫婦?沙發上的千織仍甜甜地沉睡。

「因為,剩下的保險金還很夠。」母親轉過身背向我,喃喃低語。

「保險金?」我訝異地反問。我不是很明白母親在說什麼,她是指父親的保險金嗎?而且我很在意「剩下」這個字眼。當初在處理千織的事時,我記得父親也曾提過這字眼,那時他說千織的保險金只剩下一些。

母親緊張得立刻轉頭看我,滿臉無法掩飾的懊惱表情。沒多久,她嘆了一口氣說:

「你爸爸本來打算等你心情更平靜一點時,再好好告訴你這件事的,誰知道他卻走得這麼突然。這事雖然難以啟齒,但不說又不行,而且還是讓你知道會比較好。

「爸爸幫你的手指買了相當高額的保險。從你拿到第一個第一名開始,他就開始幫你投保,有機會便持續增加保額——敬輔,我了解你的心情,請你不要擺出那種臉,聽我說完好嗎?請你明白,他不是你想得那樣。當初我也很不認同他的決定,但他說:『那是敬輔最重要的東西,作父母的當然要儘力去保護它,說那種話的你才奇怪!』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發那麼大的脾氣。發生那件事之後,我才明白,你爸爸的做法果然是正確的——」

「不要再說了!」

我不禁大吼,眼角瞄到被嚇醒的千織從沙發上彈坐而起,眼睛睜得大大的,膽怯看向我們。

我了解父親的用意,不,應該說嘗試了解,而且我也必須承認,這件事對現在的我也給了許多實質的幫助,但我仍無法紆解自胸中湧出的情緒。

莫名地油然而生的強烈憤怒支配了我。

我知道實情並非如此,卻忍不住一直想:我的手指成了金錢。而且明知毫無根據,卻仍覺得就是因為保險這件事才會招來那一夜,久久無法釋懷。我再次回想起「土狼」這個名詞,下意識地確認手套末端早已不存在的指尖。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正拚命、用力地咬緊牙根,彷彿一點感覺都沒有似的。

「敬輔?」

「不要跟我說話!」

從那股怒氣勃發的瞬間,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這怒氣是對誰而發。雖然這股情緒是由我體內湧現,我卻無法斷言那究竟是不是名為「憤怒」的情感。

千織哭了出來。悲鳴似的抽泣聲愈來愈大,在我耳里卻顯得異常遙遠。

想砸東西——一回神,我已掄起坐著的椅子擲向落地窗,鈍重的聲音隨之響起。

黑色的四個椅腳斜斜地穿透了玻璃,玻璃卻沒有整片碎裂,因為被鐵絲縱橫補強的窗框不允許它崩落,而從四個破洞延伸而出的無數裂痕則遍布整片玻璃,映出慘白扭曲的倒影。

我與母親都沒開口,屋裡只有千織的抽泣聲,並隱隱伴隨從她身後破裂的窗戶傳入的街聲。

「對不起。」再也無法忍受兩雙盈滿淚水的眼睛的注視,我終於低下頭說。

我制止站起來的母親,走到落地窗邊扯出鋼琴椅,碎玻璃立刻紛紛落下。院子里開著鮮紅艷麗的花朵,我記得那應該是大麗花。啪地一聲,一塊雜誌大小的玻璃往外傾,上面又多了幾條裂痕。微妙的角度剛好映出了我的臉,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張鐵青又扭曲的醜陋面孔。

「帶千織去別的房間好嗎?我把這裡整理一下。」

我仍背對母親,硬擠出了這些話。隨後便聽到房門在身後關上的聲音,哭泣聲也小了一些。我將玻璃全剝至院子里,回屋內拿了吸塵器收拾碎玻璃,吸塵器的嘈雜運轉聲中夾雜了玻璃碎片在塑膠管內的堅硬撞擊聲。接著回到院子里將大片的碎玻璃集中起來扔掉,用吸塵器將院子與窗邊的小碎層清理乾淨,在千織方才熟睡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的淚水莫名地滴落。自從手指斷掉後,我便不會落淚,這是第一次,但我知道,這些淚水恐怕不是為了左手無名指而流。

落地窗得過幾天才能修好。在修好之前,一滴雨也沒下過,或許可說是一種幸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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