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一日·至黃昏 第十二節

雖然會帶千織去看她以前的主治醫師幾次,但因為實在太遠了,最後決定在附近找適合的醫院就診。因為我們全家人一致認為,我們有必要儘快了解千織現在的狀況,而且,為了讓她日後能獨立生活,我們也必須知道該如何配合。

後來,父親找到了老朋友的兒子——白石醫師。

一個初夏的晴朗午後,我帶千織前去拜訪白石醫師在高台的私人醫院。因為是平常日,父親要上班,身為聲樂家的母親也忙著準備表演,只有我閑賦在家,所以便由我負責帶千織前往。但是當我們循地址找到躲在老住宅區裡面的白石醫院時,門口卻掛上了「今日休診」的木牌。

白石醫院的庭院有茂密林木,不仔細看很可能就會錯過。這裡的街道很祥和寧靜,就連走在人群中的千織也不再緊張。休診木牌上的字是用毛筆寫的,看起來很老舊,似乎有些歷史了。

不過,我對這問醫院的第一印象沒有很好,千織以前的醫院是一間大型綜合醫院,全新的建築,豪華氣派的設備,相較之下,眼前這家醫院看起來讓人很沒安全感,沒醫院該有的樣子。而且,我們在約好的時間來訪,門上卻掛了休診的牌子,對方是不是忘了這回事?站在門口,心中的不快油然而生。正猶豫要不要按門鈴時,玄關大門忽然打開,走出一個身穿圍裙的女子。

「啊,抱歉。你是如月先生吧?」

「我是。」我說,千織則立刻躲到我背後。

「醫師怕你們找不到,叫我出來看看。你好,我是白石醫師的太太。請進。」她朝我們微微頷首,打開大門。

「不是休診嗎?」

「那是白石擔心診療時有其他病人來看病,所以才掛上的。」

聽她這麼說,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們跟隨她來到一間像書房的房間,而非診療室。接著,她有點遲疑地低下頭,再開口,語氣已充滿決心。

「如果冒犯了你,還請你見諒,因為我討厭明知實情卻故意閉口不談,所以——對你的事,我真的覺得很遺憾。」醫師夫人紅了臉,將頭垂得更低,「請在這裡等一下,白石立刻就來。」語畢,急忙轉身離去。

我無奈地苦笑,嘆了口氣。往後還會不斷發生類似情形吧!想到這裡就覺得有點鬱悶,但她說得也沒錯,這比故作無知來得好多了。覺得稍稍釋然後,這才發覺,千織一直抬頭注視我。

沒多久,一位穿著白長袍、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的人走了進來。

「你好,我是白石。這位一定是千織了。」

聽聲音感覺是個個性沉穩的人。這就是我與白石醫師的初次見面。當然,千織在對方一踏入房門時,便立刻躲到她的指定席——我的背後去了。白石醫師努力想逗千織說話,她卻頑固地躲在我身後不露面。我解釋說,千織一直都是這樣。對方低聲回道,他已經聽父親說過了,但沒想到千織會這麼頑固。隨即便打消誘千織開口的念頭,請我們坐下。我一坐下,千織也立刻坐到我身邊,拚命想將自己塞到我背後。

苦笑地嘆了口氣後,白石醫師說:「為了這次會面,我已經事先與千織之前的醫院取得聯絡,並透過一個在那家醫院的同學打聽了千織的狀況,不過,像PET與MRI這些資料還是無法取得……」我不禁插話請教那些沒聽過的專業名詞,他很親切地仔細解釋,「PET就是正子放射斷層造影,MRI是核磁共振造影,雖然這些與CT一樣,都是從體外確認體內狀況的方法,但PET與MRI主要是根據身體的代謝量與血流量的變化,確認人腦的活動狀態。千織做了這兩種檢測,不難想見當初她父母有多努力想找到解決方法,而且當時的資料能留到現在也真是了不起。」

雖然白石醫師的話有九成我都聽不懂,只能無奈地點頭應和,卻也讓我稍微改變了對千織雙親的想法——看樣子,實際情形似乎與我認為的有些出入。發現我仍一臉不解,白石醫師似乎微感困擾,不停思索該如何解釋給我聽。

「單就結論來看,她的大腦沒有任何損傷,有杏仁核,大腦新皮質上也沒有缺少任何器官。」

「對不起,打斷一下。你這麼說,是不是指千織的大腦先天就欠缺了什麼?」

「沒錯。」白石醫師難以啟齒地點了點頭,「我沒有遇過這類病患,不過,先天性缺少部分杏仁核或海馬回的病例確實存在,這兩者都是大腦的器官。我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吧!你知道什麼是無腦兒嗎?」

我忘了以前在哪兒看過,對這名詞稍有印象,遂點了點頭。

「簡單地說,無腦兒就是出生時沒有大腦。因此,這種小孩生來便不需要保護、容納腦部的頭蓋骨,卻又帶著頭蓋骨出生,真是令人無法理解……啊!話題扯遠了。」白石醫師低聲說,有點尷尬地繼續說,「所以,就我所了解的部分來看,千織並非重度智能障礙,當然這只是比較性的說法,對當事人來說,或許一點意義也沒有。千織的IQ有七十八,其實不算低,我想,她需要的只是周遭人對她的理解,這對一般人來說稀鬆平常,對她卻非常重要。此外,還有一點比較奇怪,或許該說是不可思議,所以我覺得應該有必要與你討論一下。」

說到這裡,白石醫師忽然噤口不言,視線移向旁邊,臉上的嚴肅表情變成了笑容。我轉頭一看,原來千織從我身後露出臉,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

「午安,你好。」白石醫師開口,一字一字地說。

千織的視線不變,只將頭輕輕點了一下,當作行禮,然後用想說什麼似的表情看我。

「這是白石醫師,向醫師問好。」我說。

「午安,你好。」千織稍稍蹙眉,終於緩緩開口,並用與剛剛一樣的姿勢點頭行禮。

「不曉得為什麼,她非常怕生。」

醫師稍微側頭想了想,開口說:

「似乎真是如此。這種近乎病態地對他人抱持恐懼的例子,起因就在我剛才提過幾次的杏仁核上。有人說杏仁核掌管了人的情感,我雖然無法斷言這個說法適不適合,但這個器官確實與人的情緒有相當大的關連,而且,杏仁核在群體生活的生物上非常發達。

「生物本能上會懼怕其他個體,也就是其他未知的物種。譬如老鼠絕不會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去接近蛇或老鷹,又或者不認識自己的獵物,恐怕就連小貓看到老鼠都會嚇得逃走。而且,這個原理也適用於同種的個體之間。

「但是,如此一來,這對鳥類或哺乳類就會造成麻煩,因為它們的新生兒出生後都得緊跟在母親身邊,而母親為了哺乳,必須暴露出全身最脆弱的部位——腹部。另一方面,那些不群體生活就會有絕種危機的草食動物們,也會因為本能而害怕其他同類。因此杏仁核便擔任緩衝這種恐懼本能的角色,所以才會在大腦生理學中被歸類為掌管情感的器官。會不會很難?」

「嗯。」我搔搔頭,頷首。接著很成接地說,「但我大致上還聽得懂。」

「真是抱歉。總之,千織的杏仁核沒有任何問題,腦波也檢查過了,數據顯示她大腦的這一部分甚至比平常人還要來得活躍。」

聽著白石醫師的說明,我多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說千織對情感的感受很敏感吧!

「但是那個腦波……有點不可思議!」醫師輕咳了一聲,接著說,「你知道左腦與右腦的分別嗎?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右腦比較活躍?」

「沒有——請問,大腦也有左右之分?」

「沒錯。你應該知道何謂半身不遂吧?半身不遂是因為部分大腦受損所引起,如果受損的地方在右腦,半身不遂的癥狀就出現在左半身,反之,如果在左腦,右半身就無法動彈。但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因為半身不遂的情節輕重會依大腦的受損程度而有所差異。人類的運動與腦部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人類的生命活動全歸腦部管轄。不過,雖然如此,我們卻還無法完美掌握兩者之間的關係。我們來假想一下腦部的活動,想像腦部有個小矮人窮其所能地蜷起身體,縮在裡面——它被稱以哥德《浮士德》中的『homunkulus(侏儒)』——小矮人的右腳受傷,被影響到的反而是左腳。」

「但千織不一樣。的確,她有些地方很笨拙,卻不是不能照自己意願活動,她甚至還會彈鋼琴。」我反駁。

「鋼琴——這倒是不壞。」白石醫師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突然換了個話題,「對了,你們渴不渴?喝紅茶好嗎?」

「嗯,好。」雖然突然被這麼問有些錯愕,但我倒是真的口渴了。千織也是同樣的回答。

「由紀,麻煩你送茶過來!」白石醫師站起來,探頭向走廊大喊,「我的住家與醫院是連在一起的——剛剛我們說到哪兒了?對了,是小矮人。總之,大腦的左右之分與千織的情況應該沒有直接關連。你說千織會彈琴,是嗎?那她的大腦皮質運動區應該沒什麼問題。

「左腦與右腦是我們一般常用的名詞,以生理學用語來說,則是指大腦新皮質的左半球與右半球,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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