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一日·至黃昏 第七節

不知從何時起,千織開始叫我「敬爸爸」。

我的名字是如月敬輔,或許還有些愛樂人仍記得我的名字,我卻只求他們儘快忘了這名字。我是真心地這麼祈求,因為,少了指頭的鋼琴家比耳聰的作曲家要來得無藥可救。

——八年前,在奧地利留學的我失去了左手無名指第一個關節至指尖的指頭。當時我被奪走的,絕不只有碎片似的骨與肉。

我會開始彈鋼琴是因為母親的願望,她是聲樂界頗有名氣的聲樂家。每個做父母的幾乎都會希望孩子與自己走一樣的路,她也不例外。但我有時候會覺得,她的做法對一個小孩來說,是否有點超過了?總之,在還沒開始學平假名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學看樂譜了。我的童年記憶只有配色平均的黑與白,眼前總是只有鮮艷的單一色調。放學回家直到睡前,除了用餐之外,我都得對著鋼琴,所以,與同學依依不捨地道別、眺望夕照的記憶,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以現在來說,大概可以用格倫格紋來形容吧!這就是八年前的我,所擁有的一切。

然後,日復一日的這種生活終於有了代價,我的雙手成功敲奏出超乎母親期待的成果。十歲時,我首次在全國性的大賽中奪得第三名,之後便不斷獲得極高評價,有一段時期還連續三年以上、每次比賽都獲得第一名。或許是嘗到被眾人認同的喜悅,這些練習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麼了,而且也逐漸產生我的人生就是鋼琴的這種想法。我只有鋼琴——或者該說,只有我才能辦得到,而這種自信便成了我的動力來源。

中學後期至高中為止的這段時間,我陸續受到國內幾位頗具名氣的教授指導,母親的那位恩師也是在這段時間指導我的老師之一。因為他的引見,我曾多次與國外的演奏家會面,甚至還獲得登上歐美舞台演奏的機會——雖然只是小型的演奏會。而首次錄製音樂CD也是在這個時候,我還記得當時唱片公司雖屬意小奏鳴曲,我卻強烈堅持自己的首張CD必須是鋼琴小品集,而對方最終也接受了我的任性。

回想以往種種,不禁覺得當時的我真是年少輕狂。

學生時代就是所謂的青春期,但我記憶中最鮮明的是,我的周遭全是比我年長的人,這些與我相處的時間僅次於鋼琴的朋友們——我無從確定自己對他們是否也是同樣的存在——在我的印象中,不知怎地,都是無法依賴的對象。我雖然多少還記得幫我錄製CD的指揮,以及熱心又十分讚賞我、自俄羅斯流亡的指揮家的臉孔,但至於我的同班同學,即使翻開通訊錄,我也不太能將他們的名字與長相對起來。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但事到如今,我也無法改變什麼了。換句老掉牙的話來說,我的青春就這麼過去了。我的世界,除了鋼琴,還是鋼琴、鋼琴鋼琴鋼琴,從一開始到最後,就連結束時,也還是如此。

高中畢業前夕,在我從未請託的情況下,母親的教授主動幫我找到留學之地,還有一位住在奧地利的鋼琴家——我曾在這位教授的引見下,與他見過一次面。對方說我可以暫時住他家,或者就直接住下,從他家通學上課,有必要的話,他也願意替我寫推薦信給當地學校。父親乍聽之時多少還有點猶豫,卻在我與母親的堅持下,勉強點頭答應。

對這初次到訪的異國,我的第一個印象是與日本回異的自然街景,這是我至今從未否定過的唯一印象。除此之外,所有的回憶都是怎麼也無法抹去的痛苦。石板路、槍聲、從指尖飛濺而出的鮮血,還有,身邊嚎啕大哭的女孩。我無法剋制自己不去想,如果沒有那一晚,不,如果從來沒有那一瞬間……

——事情發生於我準備迎接在當地的第三個新年的寒冷季節。

那一晚,我與老師夫婦三人外出用餐。那時聖誕節即將來臨,在這個大概從莫札特的時代起就不會變過的街道上,閃爍的霓虹燈與純白的雪花交織成夢幻的景色。周遭充斥的男男女女的豪邁笑聲或清脆嬌笑、商店擴音器傳出的《平安夜》、其他讚美歌,還有聖誕節的流行音樂等等,全部混雜在一起,幻化成極不協調的音樂沖入耳膜,而我卻只覺得微微刺耳,或許是我也被這種過節的快樂氣氛給感染了吧!

我記得那時老師問我,會不會想念日本。我回答不太會,他便接著建議我應該找時間去歐洲四處走走,還說以前的貴族子弟在成人之前,一定都會到各國遊歷。因葡萄酒的後勁發作而有些微醺的我回答他,那真是令人羨慕。我還記得,師母好像還對我說,要我趕緊想想看聖誕夜想吃些什麼。

就在這時——

我們背後忽然傳來很大的聲響。是女人悲鳴的聲音。她在求救,不是用德語,而是日語的救命。那一瞬間,能反應過來的只有我一個人。

在我後方約五十公尺處,有幾個正在拉扯皮包而扭在一起的人影。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皮包里除了護照之類的證件外,還有令人無法置信的大量現金。這些的確都是很重要的東西,但我一直在想,當時如果他們乖乖地交出皮包會怎樣?可是無法停止這種想法的我才奇怪吧!總之,他們就因為這樣連命都丟了。

那兩人一組的強盜以一家三口的日本遊客為目標,一等人潮變少時就動手行搶,而目標卻頑強抵抗。正當他們雙方扭打成一團時,我也正好猛地向前衝去。其中一名想盡辦法要從被害者手腕上扯下皮包的男子,毫不猶豫地朝緊抓他的腳的丈夫開了一槍。

妻子尖叫出聲,被槍聲嚇壞的小女孩轉身朝我的方向跑來,而我也正迅速跑向他們。丈夫在地上痛苦翻滾,發出瀕死的呻吟,同一把槍接著又射向跪在丈夫身旁的妻子,她的悲鳴再次響徹空中,令強盜們更加瘋狂,將槍口瞄準小女孩。女孩沖向我的腳邊,似乎覺得我是唯一的救星,將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來。我被她強勁的衝撞力道給撞倒在地,明白那男子的目標是小女孩的瞬間,我隨即蹲下保護這幼小的身軀,將左手撐在石板路上。

第三次槍聲響起。

我的左手掌心感受到雪的冰冷,但瞬間便被灼熱的感覺給取代了。我抬頭望著四處奔走的人影,他們正追向強盜們,而我護在身子底下的小女孩正不斷哭泣。此時,不知是誰用德語問我,「沒事嗎?」

那股灼熱變成了疼痛。

我回答「我不知道」,並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此時才發覺了左手的異狀。雪還在下著,我向白色的街燈伸出左手,背光的掌心對著自己,成了一個扭曲的橢圓形,彷彿全身扭曲哭泣的醜陋怪獸。

滿手是血。鮮血從我的無名指前端流向手腕,整個袖口都是血漬。這不是我的手,指頭的長短不一樣。或許是不想認清事實,好一會兒我還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大概盯著左手看了有三分鐘之久,或許更短。但是,在那個瞬間,時間卻彷彿永遠那麼漫長。

子彈打中了我的手指,斷指從石板路彈至一旁的櫥窗上,粉碎。

等我認清事實時,喉嚨溢出了這輩子應該不會再有的大聲吼叫。還趴在我膝上的女孩被這聲音嚇到,再度哭了起來。她不回到死去的雙親身旁,卻只是緊抓我的衣服不斷哭泣。她大概不知道,這個再次嚇壞自己的聲音是由自己死命抓著的人所發出來的吧!她渾身僵硬,似乎認為只有我懷中才是安全的地方,我很清楚她有多恐懼,卻連安慰她的餘力都沒有。

遠處傳來陌生刺耳的警笛聲,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奧地利的救護車。救護人員抵達後,確認了那對夫婦已經死亡,並將恍神獃滯的我送上救護車。聽他們說,女孩一直不肯放開手,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好讓她一起搭上了救護車。

沒錯,那個小女孩就是千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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