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廣海一大清早出了房間。
屏著氣,小心地,再三注意地,往家中深處前進。每當身上的防風衣發出沙沙聲響,他就停下動作,窺望周圍的動靜。
祖父的鼾聲在寂靜中迴響著。
滲出走廊窗戶的戶外景色依然陰暗。
慢慢地打開紙門,聞到由貴美的氣味。廣海輕輕搖晃被窩中的她的肩膀,她也沒有多吃驚的樣子,很快就睜開了閉著的眼皮。
或許她沒有睡。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散發出白光。眼睛只是義務性地看著廣海。從那裡被奪走的生氣還沒有回來。
「我們逃吧。」
廣海說。
「快點收拾。」
由貴美默然,表情也沒有改變,甚至沒有答應的意志表示,慢慢地離開被窩,在身上的衣物套上外套。
離開家中玄關後,她才開口了:
「為什麼你願意跟我一起逃?」
「……走吧。」
廣海握緊她冰涼的手,快步走出去。口中吐出來的呼吸,兩個人都是白的。
要和由貴美一起逃,還是留在村子裡?
被她逼著做出選擇,廣海卻還是找不到答案。但胸中的意志只有一個。
非得讓由貴美逃離這座村子不可。
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想想達哉身上發生的事,這是不被允許的。
可是廣海看到了。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崩壞的瞬間。他聽到這座村子摧毀由貴美那一瞬間的聲音。
「趁我還沒改變心意,快。」
廣海能夠近乎不可思議地冷靜看著她的眼睛。對現在的由貴美而言,廣海的價值是白紙。廣海已經不是「弟弟」,她不可能再次渴望他。——一股意想不到的隱痛壓迫胸口,廣海感到困惑。自己究竟期望什麼?他實在是累到無法思考了。
清瘦的月逐漸變得淡薄,就要消失在山的另一頭。東方天際開始泛起蜂蜜般的淡黃色。
他打算翻過山嶺。
車站所在的山腳處,追兵應該很快就會追到了。父親他們應該不會想到他們會選擇踏上山中既陡峭又漫長的路途吧。
廣海知道的六岳頂多就到水根湖。他沒有再深入過。險峻的岩石與河川更上游再過去的地方,是建設公司為了采砂石,每到白天就開始炸山的地點。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靠近那裡。
廣海爬上坡道,由貴美默默地跟上去。只有手沒有離開他。
再跑一段路就看到水壩湖了。
再跑一段路就休息吧。就停步吧。
廣海和由貴美這麼想著,不停地跑,或快步行走。雖然才剛入山,但兩人早已氣喘如牛。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想趁著早晨完全到來之前儘可能走遠一點。他們覺得如果停下腳步交談,一切將會結束。
覺得牽在一起的手中傳來的微弱體溫會就此消失,所以害怕得不斷前進。
快到水壩湖的時候,由貴美開口了。
「我們最初是在那座湖見面的。」
她沒有看廣海,被附身似地說個不停。
「喏,真傻。我還以為自己的母親要更正常一點。」
由貴美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廣海無法回話。他只是牽著她的手。
「她一定是想要把自己的女兒當成涌谷家的人吧。沒想到她居然愚蠢到對孩子虛張聲勢。——我真是瘋了。明明應該知道我媽就是那種人。」
「欸——」由貴美慢慢地,隔著長長的睫毛仰望廣海。失去彈力的嘴唇上,出現好幾道龜裂的白線。
「我討厭這座村子。」
清晨的山中,霧氣傾吐而出。由貴美的獨自淡淡地持續著,彷彿廣海有沒有在聽都無所謂。
「我想讓他們明白。我想要把封閉、作風老舊的村子向外頭開放,讓這裡的每一個人承認他們執著的事物畢竟是只在這狹小的地方才能夠通用的渺小事物。」
「由貴美。」
聲音空洞的喘息仍然不斷變得激烈。「可是——」她說道。
沒有時間停步慢慢聽她說。廣海不能浪費早晨完全到來之前的寶貴的幾秒鐘。
「可是,那樣哪裡不好了?」
由貴美的臉頰蒼白地閃耀,看到什麼刺眼的東西似地微微扭曲。聲音的表面浮現微微的顫抖。
「如果這裡維持著古老的體制,但平靜地持續下去,有什麼必要向外頭開放、接納外頭的價值觀呢?為什麼我會討厭它呢?為什麼我會無法忍受呢?讓我輕蔑這狹小的地方的是誰?讓我看到外頭世界的是什麼?」
由貴美咬緊牙關。抓住廣海手掌的手第一次使勁回握。
「結果最被這塊土地和血緣束縛、拘泥於它們的是我……。自以為要開放村子,我卻是最無法脫離睦代、得到自由的人。」
由貴美這麼說完以後,遠方傳來汽車引擎聲。
水壩湖在朝霧中現身。廣海赫然站定,回望後方。
只要再走上一會兒,就可以到達水壩湖的上遊了。聽得到流入水壩的河水聲,看得見白浪。——廣海覺得那裡就是終點。他覺得只要去到那裡就能逃掉。
太陽下,湖面熠熠生輝。
護欄旁,堵住道路似地,豎起了黑黃兩色的禁止通行立牌。看到「御倉建設」這幾個字的商標,廣海反射性地望向達哉的機車原本所在的位置。他們不只是嘴上說說,真的打算把湖封起來。
車身漆有「左東建設」商標的小貨卡沿著山壁的狹窄道路駛來時,廣海牽起由貴美的手,跑了出去。
隔著一道護欄,旁邊就是湖。眼前擴展著一片漆黑的水,裡面只有一座長滿了高聳水草的小鳥。
「涌谷家的兒子!」有聲音喚道。把頭轉向前方之前,廣海瞥見一名陌生男子從副駕駛座探出頭來。
「涌谷同學!」
他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涌谷家的長男。
「由貴美,快跑!」
上游的滔滔水聲變大了。匯入湖中的水在被堵塞的地方變得白濁,將泡沫注入綠色的水中。至少能夠下去那裡的話,車子沒辦法追到岩地。
由貴美緊緊握住跑出去的廣海的手。就在這時候,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她的手臂強而有力地把廣海的手往後扯了回去。
接著由貴美甩開了他的手。
「由貴……」
「廣海。」
車子引擎聲高聲呼嘯。追趕著他們的「涌谷同學」的叫聲又傳來了。由貴美伸手觸摸他的臉頰。那一瞬間,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廣海只看得到由貴美的臉。
由貴美悲傷地眯眼微笑。是至今為止看過最為脆弱、童稚的表情。停下腳步的廣海仍想逃亡而朝她伸手,然而比他更快地,由貴美主動縮短了與廣海的距離。
「我愛你。」
連眨眼都來不及。
就像衝擊在眼前炸開一般,由貴美的臉逼近廣海。她柔軟的唇按上嘴唇,在離開前一刻如花朵綻放般張開,呼吸纏繞上廣海的嘴。
短暫的接吻後,表情從由貴美的臉上消失了。
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臂留住她。
但手指划過半空中。
由貴美轉身面向湖水,以不可能的快速和輕盈,單薄的背影飛越護欄似地翻了過去。由貴美的長髮在廣海的胸口處躍過空中。水聲,一眨眼就撲上廣海的耳膜。她製造出來的水花高高衝上半空中,濺到了臉上。
廣海大喊著由貴美的名字跑出去。
沒有半分猶豫。
跨過護欄的腳踩過空中。跳進水中濺起的水聲重重地打在耳後。
他聽見全身的骨頭被水又硬又冷的觸感一齊折斷的聲響。
空氣一轉眼便從耳朵和鼻子溜了出去。水冷得簡直像冰。掙扎地伸出去的手前方,看見落水的由貴美身影。
視野漆黑得可怕,由貴美的身體就要被深不見底的湖水另一頭的黑暗吞沒進去。
她說出來的話好柔軟。那是單純得令人發笑、突兀扞格的一句話。
我愛你。
廣海一面沉入水中,灼燒胸口的是猛烈的後悔。由貴美、由貴美、由貴美。他喊著她的名,深深地,深深地,為了索求她而划水。
虛張聲勢、拒絕執著、隱藏期待,以膚淺的話去掩蓋,自以為這樣做才是成熟的大人。可是眼角痛了起來。不管再怎麼後悔,都無法被原諒。直到現在才發現,簡直太傻了。
可是,是不是承認他們其實愛著彼此也行?
是不是承認那只是由貴美和廣海都厭惡的、世俗的戀愛之一也行?
廣海喜歡由貴美。
白泡隨著嗆人的呼吸吐出口中。耳朵深處好痛,身體好重。應該一片漆黑的視野忽然被一片純白色的黑暗所侵蝕,令他無法睜眼。一股泥巴和草葉青澀的氣味傳來,鼻腔深處痛得像被針扎刺。
由貴美。
他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