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馬 第二節

被踹傷的身體漸漸復原了。隨著原本腫起而麻痹的手臂恢複,腦袋也逐漸變得清醒,這令廣海厭煩。他想要受到某種懲罰似地,一直維持著那霧白的朦朧意識,什麼都不去想。如果被達哉毆打的痕迹消失,這回廣海真的不得不面對現實了。

不得不承認。

是他們殺害了達哉。

廣海假裝去上學,離開家裡。他打算避開市村和門音等村裡的孩子上學的時間,前往織場地區的由貴美家。

因為不曉得會被誰看到,所以他先前往車站。瞥著村公所大樓,來到大馬路的時候,他聽到了聲音。

「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踩踏板的腳停了下來。廣海停下自行車,佯裝若無其事,戰戰兢兢地回頭。英惠人在站前派出所前面,制服員警傷腦筋地看著她。

「平常不是應該要馬上去找人嗎引他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了,機車也一直丟在那種地方,他可能掉進湖裡了啊!」

嚷嚷著的英惠披頭散髮,側臉因為拚命傾訴而扭曲了。本來一直覺得像個機器人或洋娃娃的她,現在表情截然不同。

「拜託你們好好調查!」她不顧一切放聲大喊。「拜託幫我找到達哉!」

布滿血絲的眼睛落下淚來,敲打員警胸口的手冒出青筋。廣海無法開口,甚至不想靠近她。

那個女的——他想起達哉這麼稱呼女傭的聲音。

達哉究竟向自己吐露了幾分真心話?被當成燙手山芋丟到睦代來的達哉,還有跟著他過來的英惠,兩人從多久以前就像這樣在一起了?廣海知道自己的臉色逐漸蒼白。即使扭曲,達哉與英惠之間是否確實存有某種感情?會不會只是自己小看了他們兩個,不願去注意他們的關係罷了?

英惠雙腿一軟,員警撐住她的身體。在這座村子裡,達哉的風評糟糕到家了。對於本來就是外來者的純絝子弟的失蹤,似乎也沒有當成一回事。

「他都已經是高中生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勸導般的聲音,英惠似乎聽不進去。她昨晚或許無法成眠。眼睛底下是一片黑眼圈。

呼吸哽住了。

無力地搖頭的英惠似乎就要轉向這裡,廣海慌忙俯下頭去,跨上自行車。他逃也似地離開原地。

穿過屋後的竹林,翻牆而過。他小心留意不被人看到,卻也覺得不管被誰看到都沒差了。他已經深深感到睦代是個多擅長假裝若無其事、又互通聲息的村子了。

由貴美就在圍牆前面等待廣海。在湖畔道別的那天,那麼樣地蒼白、彷彿變了張面貌的那張臉,現在卻不可思議地看起來面無表情,就像第一次迎接來到這個家的廣海那時候一樣。

「廣海。」

廣海牽過她伸出來的手,她的手指憶起似地開始微微顫抖。她把手放在廣海的臉頰上,低喃:「太好了。」眼中浮現淚水。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你沒想過要逃去東京嗎?」

「我不會走。我不會丟下你走。」

她的顫抖透過指尖傳來,即使是這種時候,仍甜蜜地撼動了廣海的心胸。

儘管覺得再也沒有比因恐懼而結合更愚蠢而不健全的事,然而一想到她也害怕落單,在等待著廣海,在這充滿恐懼的兩天之間,他頭一次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穿過後門,進入起居間。從搖滾祭回來後,她幾乎什麼也沒吃吧。「給你。」廣海把房間里總會準備的一盒ate 遞給她,由貴美突兀地笑了。一臉憔悴,嘴邊擠滿皺紋的那個笑法,感覺即使會就這樣直接哭出來也不奇怪。

「謝謝你。」

其實他身上有母親準備的便當。可是廣海已經知道由貴美的母親與自家之間的隱情,他還沒有遲鈍、沒神經到會遞出那個便當。就連讓人聯想到安逸日常的便當,現在光是看到也令人憂鬱。

「總不能永遠待在這裡吧?」

「是啊。」

不能永遠住在這個連電和瓦斯都不曉得有沒有的屋子。不想讓由貴美回東京,可是她一直待在這裡,光是這樣就會引起注意。

廣海不相信一起在東京生活的美夢。達哉下落不明的現在,那更是不可能實現的痴人說夢。如果兩個人一起消失,絕對會惹來懷疑。——況且橫豎廣海是拋棄不下的。不論是父母、祖父母、老舊的家、或是充滿地緣關係的村子的生活。即使了解了內情,廣海做出來的結論仍是如此。

再過幾年,他就可以得到父母的資助,離開村子上大學。這是廣海想像力極限的「村外」,也是現實。把達哉淹沒到水底的現在,就連原本深信不移能夠得到的將來,都變得再也不確實,曖昧到連能否實現都是未知。

「瞞不了的。」

廣海預期氣氛會變得尷尬,但還是開口說。由貴美也「嗯」地點點頭。

「……屍體遲早會浮上來的。日馬開發有恩於我們村子,一旦被調查就完了。你最好離開這裡。」

腦袋持續被惡質的高熱侵蝕著。這樣說或許自私,可是廣海即使會恨她默默離開村子,但如果是與他商量過才離開,他就無所謂。

由貴美沉默著。

即使她離去,村子、還有廣海的生活,都再也無法恢複原本的日常了。可是廣海已經想得累了。他抬起頭來。

「我在電話里也說過了,我找到你說的名冊了。今天我沒帶來,可是確實有。」

「就跟我說的一樣吧?」

「坦白說,超乎我的想像。」

由每一個村人簽下的文字與金額的赤裸裸。——找到簽名簿後,廣海懷著內疚的心情,偷偷調查了發給由貴美家的金額。他不必去思考家長的名字是誰。就像由貴美說的,那是個對政治漠不關心的地區。聽說織場是帶來紡織產業的古老土地,但她居住的那個地區,金額欄上的數字一律統一,而且就廣海看到的,那是等級最低的金額。她的母親對由貴美說的「可以買車」的金額,即使在其他土地是,但在織場是沒辦法的。——然而卻如此欺騙女兒,想到她母親的心情,廣海難受極了。

為了得到這筆錢,織場的大人們像祭典抬轎那樣全數出動,合力抬起摔進側溝的選舉車嗎?一想到這裡,背部一陣惡寒。

由貴美的家一到白晝,每一處看起來都飄浮著塵埃。廣海低下頭來。

「我有個請求。」

「什麼?」

「如果水根湖被打撈,一定會發現達哉。可是那個時候,不管誰問我什麼,我都絕對不會提到你。所以請你也放棄揭露弊案,別再想著要出賣村子了。」

由貴美的眼睛維持著相同的大小,只有黑瞳顫動著。

「你最好就這樣回去東京。」

「那你呢?」

語氣挑釁。廣海差點就要在那強硬的聲音前退縮,他剋制住繼續說:

「你明白吧?我只能在這裡活下去。對你來說,這或許是個嬌寵而無趣的環境,但我的家就在這裡,沒辦法。」

「我不準……!」

由貴美以意想不到的激越說。臉色變得跟一瞬之前截然不同。她的表情激烈動搖,看起來比那天晚上湖畔的意外發生後,一籌莫展地癱坐在地時動搖得更加厲害。廣海不知所措,她喘息似地說:「不行,絕對不行。」

「打死我都不要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求求你,不要說那種話。要走就一起走。」

「你就那麼想報復我父親嗎?」

「不是!」

由貴美把手疊在廣海的手上。即使廣海甩開,她也立刻用咬上來的狠勁抓回來上,然後終於把廣海扯進自己的胸懷裡。白色的喉嚨散發出懷念的甜蜜氣味。

灼熱的氣息吹在頭頂上。聲音,開始崩解。

「我——,我會來這裡,是因為——」

視野中看見由貴美的喉嚨在發抖。由於被強勁的力道按住,廣海能夠以嘴唇確定它的觸感。這時模糊的視野遠處,冒出一道影子一晃而過。

老舊的紙門打開,發出巨大的聲響。

玄關是什麼時候打開的?還是從後門進來的?從什麼時候就在看他們了?

現身的光廣不發一語。他只是一臉兇惡,默默地踏進房間,廣海與他視線交會,瞬間想要叫他的名字。是廣海主動離開由貴美,還是被光廣扯開的?——廣海還來不及弄清,光廣就無聲無息地移動,摑了由貴美一記耳光。

被打的由貴美也沒有出聲。她只是被彈飛似地踉嗆,放開廣海,背貼在老牆上坐倒。

「表哥!」

光廣站著俯視由貴美。在牆壁前按著臉頰的由貴美抬頭。那雙眼睛醜陋地扭曲著。瞧不起地、發泄怒意地、不悅地。

光廣咬牙切齒地瞪著由貴美。

「你……」

打了女人的手依舊憤怒地顫抖著。

光廣穿著白袍。或許他是在村中巡診時繞過來的。看到正人君子的表哥激怒的模樣,衝擊之大,令廣海幾乎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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