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涌谷 第三節

無聲地走到停車場的期間,沒有任何對話,卻只有手牽在一起。廣海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放不開那隻手。

在放倒車座的副駕駛座入睡前,躺在旁邊駕駛座的由貴美說了句:「晚安。」廣海默默點頭,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一定睡不著,意識卻彷彿被遮斷,睡魔一眨眼就把他拉進了夢鄉。

臉上感覺到黃色的陽光與熱度,撐起身體,背部疼痛不已。

把臉轉向擋風玻璃抬起頭來,眼前是一片異於睦代的山景。從樹葉染紅的樣子到山壁被挖掘的形狀,還有山脊的長度等等,即使肖似,也顯然異於自己所知道的六岳。——看到這些,他想起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應該有什麼該去思考的事——心情沉重地想起昨天的事時,廣海看見駕駛座的由貴美的睡容。沒什麼肉的臉頰若是脂粉不施,與其說是白,倒不如說更接近青色的透明,顏色十分不健康。看到她的睡相,廣海覺得不可思議。他本以為她不會對廣海曝露出如此毫無防備的模樣。

打開車門,山中清晨的空氣僵固緊繃,有朝露的冰冷氣味。蜻蜓在停車場上的車輛間穿梭似地四處飛舞,遠方傳來演奏的聲音。

儘管昨天才聽到了噩夢般的事實,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早晨,搖滾祭的非日常感依然健在。如果是夢就好了——淡漠的期望持續著,然而心很快就接受了現實。腦袋比昨晚更要清醒。

廣海趿著滿是泥濘的運動鞋下了車,橫坐在副駕駛座上,一個人獨自眺望樹葉正要轉紅的群山半晌。

「早。」

身後傳來尚未清醒的聲音,回頭一看,由貴美微微睜眼看著這裡。眨了幾下眼後,眼睛恢複了一貫的光采。廣海覺得她應該也一時想不起來自己人在哪裡吧。

早晨的倦怠感不知為何令人慾泣,接著自己濃濃的感傷情懷讓廣海差點笑出來。「早。」廣海也回答。

即使回去看錶演,就彷彿中間橫亘著一種默契,兩人再也沒有提起廣海父親和村子的事。兩人躺在飛越彩虹舞台後方的大片草皮上,假寐似地聽著音樂,度過午後。應該期待萬分的李洽德的VJ演奏會在即,兩方都沒有提起,卻已經決定要離開搖滾祭了。他們已經失去全力歡鬧到最後的力氣了。

已經得回去了。

寡言地坐上車子,是晚上快七點的時候。由貴美輸入的汽車導航系統顯示抵達時間是三小時後。

沒有目的物或印記,寂寥的睦代地圖做為目的地顯示著。

她邀他一起生活,是真心的嗎?

即使明白是甜言蜜語之類的話,仍放在心上的自己令他苦笑。由貴美到底有幾分認真?只是為了出一口氣,能把母親可恨的情郎的兒子留在身邊多久?

「怎麼不丟下就好了?」

自暴自棄地思考的腦袋裡,忽然浮現這句話,脫口而出。駕駛座的由貴美瞄了廣海一眼。

「什麼?」

「什麼復仇,還是太異常了。你瞧不起村子,對母親有著複雜的感情,這我都能理解。——無法原諒自己被囚禁在那裡,這我也明白。可是,愛的相反並不是恨,而是漠不關心啊。只要拋棄它不再去意識,就等於是一種復仇了。只要你主動拋棄村子就行了。」

由貴美沒有回答。

車子進入漫長的明隧道。從等間隔開啟的窗戶般洞穴,可以看到山下的樹木呈缽狀蹲伏著。

「為什麼刻意做到那種地步?」

由貴美又不答了。

她臉上浮現曖昧的似笑表情,不斷地凝視著擴展在擋風玻璃另一頭的夜間黑暗。

抵達睦代時,已經即將十一點了。

車子進入熟悉的土地,同時廣海也陷入憂鬱。他已經知道,被人看見跟由貴美在一起,問題比他所想的更嚴重。他搖頭拒絕由貴美說要送他到家附近的提議。他指示避開室平正面入口,走可以從山區繞進去的路。他打算從那裡走路回家。

在未經鋪整、若是不曉得根本不會當成路的路上行進途中,看見在室平地區孤伶伶地坐落在偏僻處的達哉家。旁邊停著他的機車。看到平日熟知的他家窗戶透出的黃色燈光,廣海赫然一驚。

「由貴美。」他呼喚。

「什麼?」

「可以再聊一下嗎?」

「好啊。」

由貴美停下車子。

「要去哪裡?」

廣海不認為回到家裡,自己能夠滿不在乎地面對父親和母親。他連現在這一瞬間被誰看見了都不曉得。

達哉家的窗帘似乎搖晃了一下,他內心一涼。他介意引擎聲和車燈,急忙回答:「你決定。」快點,他祈禱似地心想,垂下頭不去看達哉家的方向。

「霧蕗的搖滾祭已經結束了嗎?」

由貴美仰望著天空呢喃。

「真想看呢,今晚也是。」

「嗯。」

由貴美迴轉汽車,前往的地點是夜晚的水根湖。

在白晝展現翡翠綠的湖面,到了夜裡顏色完全褪成了黑,即使在月光照耀下,一時之間還是看不出那裡有水。

水根湖周圍沒有路燈,因此這一帶夜間不會有人來。只有道路是平整的柏油路,環繞著湖泊,稱得上光亮的物事,就只有月光與星光,還有頂多是反射這些光的護欄上的橘色反光板。

人工湖的水由於停滯不流動,和河川不同,沒有水聲。想到那寂靜無聲的湖水之深,平常根本不會想要在夜裡靠近這裡。

把車子停在上次的地方,下了車,小心走到湖面附近。有蟋蟀聲。眼睛熟悉以後,可以比想像中更清楚地看到水和地面還有旁邊的由貴美的臉。

「……我會向我爸確認。」

廣海說,由貴美默默看這裡。

「選舉的事,還有你母親的事,我都會向他確認。以後的事接下來再說。」

「你以為他會老實承認?」

由貴美的眼睛嘲笑似地眯起。廣海搖搖頭:

「不曉得,可是攤開來談應該是有意義的。不好意思,我還無法相信。」

「對你來說,他是個好爸爸嘛。」

「不要這樣!」

廣海受不了她那無動於哀的口氣。由貴美背對湖水,環抱雙臂,在岩地上坐下。四處散落著疑似工程用的水泥塊和鐵條、尖銳的石頭。他從腳邊拾起一塊小石子,朝黑暗的湖面扔去,發出「噗通」的水聲。

「而且不好意思,我無法相信你。你說你無條件相信我,可是坦白說,這話也像是在瞧不起我,覺得只要這樣說,我就會對你言聽計從,很不舒服。」

如果得到廣海,是對廣海父親的復仇,那麼這種關係不可能長久。無論理由為何,都再也回不去只是擁有由貴美就感到幸福的那段甜蜜時光了。短短半個月前的安逸教人懷念、羨慕。

如果離開這村子,由貴美就沒有理由把心思放在廣海身上了。他不可能跟她一起離開。

「你可以相信我。」

由貴美大言不慚地說,態度淡然得令人驚訝,嘴上的微笑甚至綽有餘裕。她站起來,要把自己的臉頰貼上廣海的臉似地靠上去。

「因為你——」

就在她要開口的那一剎那。

夜路另一頭傳來引擎聲。那振動空氣,低吼似的低重音,一聽就知道不是汽車而是機車。

彼此屏息,把話咽了回去。他們來時的道路,一束幽光靠近而來。

心臟凍結了。

是達哉。

「躲起來。」

廣海情急之下說,但來不及了。達哉的機車車燈照亮了廣海和由貴美的身影。車體在湖畔護欄邊緣處停下,同時引擎聲消失了。廣海抓起由貴美的手準備逃走,然而還沒動身,就聽見達哉翻越護欄,踩過沙地而來的聲音。

好想閉上眼睛。感覺得到由貴美表情驚訝地全身緊繃了。

達哉走近過來。

「廣海同學,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廣海聞到嚼口香糖的甜膩氣味。光是這樣他就全身緊張。背對黑暗的達哉,臉龐看得一清二楚。

「達哉。」

「那是織場由貴美吧?」

「呸」的一聲,達哉吐掉口香糖,用一雙幾乎是冒出冰煙的冷酷眼神看著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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