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復仇 第一節

沒怎麼睡,意識卻清醒無比,一點都不困。

村子裡班次寥寥無幾的電車只是早搭一班,就比平常早了一個小時以上到校。教室里還沒有半個人。打開窗戶,將悶在室內的空氣釋放出去,吸入空氣。校舍底下是完善的網球場。

耳上的耳機傳出的音樂,今天完全無法進入腦中。好久沒有像這樣無法融入音樂了。如果是因為氣憤或沮喪等負面情緒如此也就罷了,但廣海現在正在做的,只是喚醒昨晚的記憶,一次又一次回顧場面並反芻而已。

復仇。對於說出這個字眼的由貴美,廣海一時無法回話。化入幽暗的沉默,就如同沉澱在河底的污泥般稠密。

由貴美一直看著廣海,直到電話鈴聲停止。他又想起覺得她那張臉十分古怪的第一印象。他可以用肉眼確認月光在她臉頰上形成的長長的睫毛陰影。

他想起小時候,忘了是為什麼,赤手抓住蝴蝶翅膀的那時候。他以為蝴蝶的翅膀一定很脆弱,一握就會碎掉,然而在手中掙扎般拍動的翅膀卻以意想不到的堅定力量彈打著他的手指。就是那種不可思議的柔軟和觸感。如果把手放在由貴美的眼皮上,每當她眨眼,睫毛肯定就會像那蝴蝶的翅膀般拍打著自己的手指。她的臉就是那麼近,近到足以讓他想像那孱弱的抵抗。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廣海回視說,由貴美的目光稍微收斂了一些。然而她很快就恢複原來的從容,放柔了表情,狀似打趣地「嘿?」了一聲。

「怎樣?」

「我很佩服。原來你在意的點是這個啊?」

她把手放上纖細的脖子。

「出賣村子是什麼意思?復仇是指什麼?我覺得我用了很強烈的字眼,但你沒上鉤,而是先是問起自己的事,令人佩服。原來一般手法對廣海同學不管用。」

「是嗎?」

「一般方法不管用,也是我之所以挑選你的理由。」

站在窗邊的由貴美的側臉,散發出白亮的光輝。

「你覺得這座村子裡,有幾個人能夠享受搖滾祭?了解搖滾祭的價值、擁有能夠贊同NAGI音樂的銳利感性的人。在這個鄉下,你有可以討論這類話題的朋友嗎?」

廣海無法回答,不是因為他不回答,而是由貴美不給他回答的空檔。她面露得意的笑容,搖頭說:

「沒有。」

「我覺得如果要說,對了解音樂的對象傾訴比較好。這樣的理由,你無法接受?」

「不是那種理由吧。」

廣海指出,由貴美噤聲了。

「重點是我是村長的兒子吧?就像你剛才確定的那樣。」

由貴美笑了。廣海期待她會慌亂或困惑,但兩者都落空了。廣海皺起眉頭。

「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只是覺得開心。你比想像中的更難應付,真的不吃一般人那一套。好樣的。」

「你說的復仇是什麼?」

「如果聽了,就不能回頭了,你真的要聽?」

廣海慢慢地看她。由貴美聳聳肩: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你下定決心,真的打算協助我,再來問我。」

「這樣。」

廣海悄悄地後悔了,自己是不是無謂地逞能了?睦代是個什麼都沒有、凡庸的村子。如果這塊無趣的土地有值得復仇的動機,或是有她說的值得出賣的魅力或價值,他還真想知道。睦代就是荒僻到這種地步。

由貴美把背靠在窗上。二樓最前面,邋遢地開啟的門裡看得見一架織布機。

「復仇的話,你不是已經在做了嗎?」

被撕破的布,斷面處的絲線鬆脫,變得破破爛爛。不是出於某些目的剪開,而是任由激情支配扯破的吧。廣海覺得好像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內心一陣難受。

「你去了東京,成了藝人獲得成功。你跟村人的立場已經不同了。」

「我看起來像個成功的人嗎?」

「嗯。」

由貴美微微揚起嘴角。「謝謝。」然後她說。

怪丫頭、沒禮貌——廣海明白這麼被談論的織場由貴美會被當地人討厭的理由。對她厲聲撻伐的人,結果都是因為無法忽視她。他們無法排遺由於近處的她而突顯出來的自己的渺小,才會過剩地掙扎著想要自我防衛,攻擊由貴美。

「欸。」

廣海就要走下一樓廚房時,由貴美又叫他。手錶的針就快走到十二點了。

「你剛才雖然否定了,可是是真的。我會選擇對你說,不全是因為你是村長的兒子。」

廣海默默看她。他很害怕,感覺只要應上一兩句話,一眨眼就會被她給籠絡。

「因為很像——」她說。

「你抑鬱的樣子,跟過去待在這裡的我很像。」

「我是村長的兒子,這你是聽誰說的?」

這是單純的疑問。回到村子以後不見任何人的由貴美,是從誰怎麼樣得到情報的?

「我可是懷著出賣村子的覺悟回來的,當然會先調查一下。聽到名字我就確定了,不過看到你的臉,我立刻就看出來了。你跟光廣有點像。」

上次在湖畔,由貴美對光廣的名字沒有反應。

騙人,他想。光廣跟自己一點都不像。像要嘲笑隱藏動搖的廣海似地,她滿不在乎地問了:

「你把跟我的事告訴光廣了?」

「沒有。」

「你做對了。太好了,廣海真是個聰明人。」

突然被直呼名字,廣海一點都不感覺討厭,反而是內心一陣搔癢。他別開臉去。

「如果我說出去,你打算怎麼辦?」

「不曉得,可是我覺得你一定不會說。」

由貴美胸有成竹地說。「因為不就是這樣嗎?」她說。

「隨便告訴周圍的人太遜了。這個村子的孤獨之人,說穿了只能在自己心中用遜或不遜來追求價值觀。我過去也是如此。」

她冰涼的手觸摸廣海的手臂。

不妙,這麼想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廣海本來有自信把持住,然而聽到那細語般的嗓音,看到那雙眼的瞬間,他心神動蕩了。

「……告訴我。」話衝口而出。「復仇是指什麼?這種村子有那種價值嗎?」

由貴美仰頭直盯著廣海看。她就這樣好一陣子什麼也沒說。「怎麼了?」廣海問,她說「沒有」,搖了搖頭。

「原來你覺得自己不是村子的一部分。既然你會說『這種村子』。」

「如果你要挑我語病,我要回去了。」

「不是。就算這麼想,也沒有人敢說出口呢。除非相當強烈地這麼想,否則沒辦法把自己跟村子切割開來。——我們果然很像。」

這話像咒語般反覆著。

「你明天再來。」由貴美說。

「已經很晚了,路上小心。如果被發現我在這種時間把你叫來,廣海,我可能會被你爸媽宰了。」

被親密地呼喚的瞬間,廣海直覺到自己一定還會再來。

「廣海,你太過分了!」

耳朵一邊的耳機被拔走,廣海赫然回頭,只見門音和市村站在那裡。

突然被拉回現實,喉嚨反射性地發出含糊的聲音:「哦。」他從門音手中接過耳機,另一邊自己取下,按停隨身聽。

教室座位已經坐滿了一半左右。門音鼓著腮幫子接著說:「你怎麼先來了?也不接電話。」

「不好意思。」

「討厭啦!」

門音用全身表現出心情大壞的樣子,接著說:

「早上我們在車站沒看到你,奇怪你怎麼了,一直等你呢。傳簡訊給你你也不回,打電話去你家,幸好阿姨告訴我們你很早就出門了,要不然我們一直等下去,都要遲到了。」

「又不用等我。」

「哈?這是什麼話?是你擅自失聯耶?不對的是你吧?」

廣海懶得跟她吵,垂下視線無視於她。他要回座位的時候,「等一下!」叫聲又追了上來。

「你幹嘛今天這麼早來?」

「是我不好。」廣海懶散地應道,門音總算放棄繼續糾纏他了。

下課時間,移動到自然科教室去上物理課時,市村「哪」地向他攀談了。

「你在生什麼氣?你最近對門音是不是太冷漠了?」

「我沒有生氣啊。」

「沒有就好,可是看到門音那樣子,有時候我覺得她很可憐。」

「你也真是不死心。」廣海坦白地說出感想。他明白聽起來像挖苦。「怎麼不快點告白算了?」

「可是她喜歡的是你吧?」

市村瞪他。廣海沒有回答,只是聳肩。

從國中升上高中時,門音追著廣海進了一樣的學校,而市村追著門音進了一樣的學校。他們兩個會一起參加沒興趣的睦代搖滾祭,也是出於相同的理由。

國中三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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