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祭典 第一節

他立刻就認出那是織場由貴美了。

月光舞台上,NAGI正演奏著。宛如直接把手插進大腦用力攪動般的酩酊感、瞪鞋搖滾 、與電子音樂的融合。吉他聲和反饋噪音令聽眾熱血沸騰,音樂在露天舞台里浮游。期待著九點開始的壓軸演出,七點半還算熱絡的場內氣氛中,涌谷廣海遇見了她。

山開始染上寒意。傍晚時分零星灑下的雨絲雖然停了,但身上的風衣還是在不知不覺間濕了。雖然時值八月,但參加搖滾祭不帶長袖衣服的,全是傻子。

在攤子前面排隊買飲料時,回頭一看,視線與她對上了。

廣海一怔,倒抽了一口氣。織場由貴美。比廣海年長八歲的模特兒、女星、歌手。記得歌只出了一兩首單曲,而且應該賣得不怎麼樣。演出的電影他看過,或許是因為模特兒出身,她的個子比周圍的演員高,手腳也格外修長,臉蛋特別小巧。眼睛大得異樣,加上眼神銳利,給人一種外星人般的印象,在畫面中顯得格格不入。只是站在那裡,存在感就太過強烈。甚至跟其他藝人比起來都是。

廣海看到的電影中,她飾演性情古怪的第二女主角。大膽露出妖精般白皙的手腳,糾纏主角的模樣被說是「奮不顧身的演技」,大獲好評。即使穿著看似清純的白色洋裝,裙下修長的腳,還有膝頭的高度仍難掩性感。那部電影獲得海外大型電影獎項提名,那段時期,織場由貴美的身影經常出現在電視和雜誌里——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在媒體上看到她的次數寥寥無幾。

眼前的織場由貴美看起來刻意隱藏那華艷的外貌。她戴著鑲有毛絨球與耳罩、看起來很溫暖的帽子,頭髮連同瀏海全部塞在帽中。那張小鹿般的臉怔愣回視廣海。廣海心跳加速,不妙,他別開視線。

他並沒有特別喜歡織場由貴美,可是她那張臉古怪到令人心驚。會覺得古怪,表示印象深刻。他頭一次知道,「漂亮」與「古怪」只有一線之隔。

她可能不想被人發現她是藝人。登台的藝人與歌手都是抱著工作心態前來的,但異於他們,她看起來完全是私人扮相。

由貴美的打扮是果阿傳思 系。

搖滾祭這天的觀眾風格可以分成幾種,不過大致區分,不是廣海這種風衣配背包、完全防水的機能性登山裝扮,就是披掛著讓人聯想到印度或其他民族服裝的手織布、琳琅滿目地綴以流蘇、皮革飾品、五顏六色繩帶的民俗風打扮。民俗風的叫果阿傳思系。織場由貴美那幾何花紋的大披肩感覺也像是為了禦寒,而不是追求時髦。

再次若無其事地回頭時,由貴美似乎完全忘了與廣海對望這回事,仰望著黑暗的天空。她身旁站了一名嬌小的中年女性,但不清楚是不是她的伴。是她母親嗎?——廣海尋思至此,隨即想到不可能。

織場由貴美的父母都已經過世了,母親是去年冬天才走的。

隊伍輪到他,廣海點了熱拿鐵。自從知道每年為數眾多的攤販中,只有這家店會搬來義式咖啡機,咖啡豆現磨現煮後,從此他只在這家買咖啡。

國二的時候,他曾在搖滾祭上充大人買了酒喝。搖滾祭之夜,人會變得放蕩不羈。他期待酒和香煙一定是無上美味,沒想到喝了酒卻只覺得噁心,搞到後半場搖滾祭都無法享受了。他是為了聽音樂和跳舞而來的,這樣做根本是本末倒置。

沒有一個人是覺得酒好喝才開始喝的——去年交好的男人這麼告訴他。自稱來自東京的那個人,平常是一般上班族,每天西裝筆挺去公司,他說一年幾次的戶外搖滾祭活動是他的心靈滋潤。「心理治療啊。」他恍惚酣醉地說,「就是有搖滾祭,我才活得下去。」

他把廣海帶去他們的帳篷,地點在場地中算是絕佳,設備應有盡有,待起來十分舒適。公司獎金幾乎都用在夏季搖滾祭上了。活動開始前一天,他們深夜就飛車駛過高速公路而來,入場時間一到便衝鋒陷陣,搶佔舞台附近的位置搭帳篷。

為期三天的搖滾祭最後一天,最後的壓軸表演結束時,時間都超過十一點了。已經來不及搭新幹線回都市,大多數的聽眾都必須懷著開通宵的覺悟,駕車打道回府;又或是繼續參加通宵活動,然後揉著餳澀的眼睛回家。從現在整整開上七小時的高速公路回家,明天就這樣照平常上班——男人講述英勇事迹似地說道。

男人給他的熱白酒他覺得還不賴。他是在男人的帳篷第一次看到紙盒包裝的白酒。他覺得底下附水龍頭的巨大紙包裝破壞了紅白酒高雅的印象,但是把酒倒進水壺,邊看錶演邊舞動,喝水似地大口暢飲的男人看起來很暢快。男人搖晃掛在胸前有大麻標誌的隨身煙灰缸,笑道:「音樂真棒。」他說,「怎麼想都對人生一點屁用也沒有,就是這裡贊透了。」

男人並不特別。一定有許多人在這座村子的搖滾祭中追求非日常,懷著犒賞自己的心態而來。他們呼吸山中空氣,把鞋子踩得滿是泥濘,扯開喉嚨嘶吼,在當中得到快感。

睦代村的睦代搖滾祭——簡稱睦搖祭——是日本五大搖滾祭之一。與先前的四大搖滾祭相比,睦搖祭規模大,砸的錢也多,請來的樂團陣容也十分豪華,因此幾年前起便與前四大搖滾祭齊名。今年是開辦第十年。由於村子在招攬搖滾祭時,開出「村民免費」的條件,因此廣海從國中起每年都會參加。若非如此,高中生不可能買得起三天四萬圓的入場券。

廣海領了咖啡拿鐵,離開隊伍,繞到後面,總算能放心觀察織場由貴美。即使打扮得和其他參加者一樣,織場由貴美也壓倒性地纖細苗條。搖滾祭有不少藝人、名人參加,也因為登台歌手有一半是來自國外的樂團,所以也有不少外國人。以這個意義來說,外貌不像日本人的織場由貴美或許融入了會場。但是毛線帽與大披肩也許某程度遮掩了她的小臉蛋和身材,但正面看到她的臉之後,廣海便感覺她與這裡是如此地扞格不入,訝異自己怎麼會沒有一開始就注意到?

個子與廣海差不多高。她穿的附有流蘇、玩具鞋般的長靴沒有跟。

「黑醋栗奶,熱的。」他聽到她點飲料的聲音。

哦?他訝異。原來她是牛奶派的,真意外。

他一邊走回舞台,一邊吹涼冒著蒸氣的咖啡拿鐵,喝了第一口。一團灼熱熱辣辣地落入胃部深處。

看到藝人了——他聽著NAGI的曲子,如此體會到。舞台周圍,象徵月亮的螢光色裝飾氣球閃爍著。由於天陰,看不到月亮。他瞬間想到要不要跟一起來的市村他們說,但隨即打消了念頭。他不想被他們以為他會為這種事興奮,萬一他們吵起來說要找,織場由貴美一定也會很困擾。而且史卡就要登上主舞台表演了,他才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找藝人上。

那天晚上,他再一次看到織場由貴美。

NAGI表演完畢,直到史卡登場,中間有約三十分鐘的空檔。另一邊的陽光舞台還有演奏聲傳出,市村跟門音說要去那邊看看。舞台周圍,沿著觀眾站立的廣場,有著各式各樣的攤販店鋪。大部分販賣酒精飲料,也有當地名產,比方說嚼勁十足的睦代烏龍麵、本縣名產的牛奶、用這種牛奶製作的局烤料理。就像大部分的祭典夜晚都彷彿被施了魔法,攤子賣的食物每一樣都美味極了,再多都吃得下去,不可思議。

也有幾間店賣煙、民族風領巾和帽子。而平常要是在街上看到,絲毫不覺得有任何吸引力的這些物品,也平等蒙受了祭典之夜的魔法眷顧。

從月光到陽光。連接兩處舞台的沙礫小徑上,搭著由氣球吹起編織而成的拱門。

「織女」是從祭典第一年就在拱門旁擺攤的店,由一個佝腰的老婦和兒媳兩個人看顧,賣些睦代名產的睦織品。

睦代是紡織發達的小村落。戰後開山采砂,砂石業和建設業隨之興起,但在那之前,養蠶和紡織是這裡主要的產業。現在只要去到從前養蠶的地區,傳統人家仍然可見時代錯亂的織布機在屋中佔據著空間。

可是據說由於近年崇尚「手作」的風潮崛起,睦代的織品價值重新受到肯定,透過村裡的老人家及女兒、媳婦之手,紡織業再次成為矚目焦點。——這也全是搖滾祭開辦的這十年之間,睦代的名字廣為世人所知以後的事。最近睦織由日馬開發仲介,銷售到東京的百貨公司,說是在都會地區,睦織被當成高級貨,有一定的需求。

俗氣卻要價不菲的紡織品,在當地沒有年輕人要買。可是祭典之夜,是一年之中有最多年輕人掏錢購買睦織的日子。雖說昂貴,也不到幾十萬日幣的地步,一般行情價,一條披巾約一萬五千日幣。

——對廣海他們來說夠昂貴了,不過如果夜黑風寒,氣溫急遽下降,銷售量便會更進一步攀升。村外商家設攤必須繳納三成的營業額給主辦單位,但睦織等當地產業可以免除。而且主辦單位獲得的收益,依約有幾成必須回饋給村子,所以睦代從搖滾祭中得到的恩惠,實在無可估量。

織場由貴美在「織女」的帳篷里,正把黑底橘條紋的披巾放在肩上試色。看見她的身影,廣海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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