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因卷 第三章-2

11.佛性

在峽谷兩岸交戰以前,達波多傑和阿拉西曾經是朋友,現在是他們都肩負著報殺父之仇的重任了。雖然兩個家族的上一輩人在峽谷里互不服氣,可是在阿拉西他們這一輩,卻沒有多少利益衝突。在他們都不是家的「中柱」的時候,他們只是火塘邊的酒友。幾年以前達波多傑托阿拉西將他打獵時獲取的三張熊皮,兩副熊掌拿到納西地去賣給漢人。可是阿拉西卻被一個漢地的商人騙了,那個住在客棧里的傢伙借口房間里的光線不好,看不清毛色,說要將熊皮拿到客棧後院的天井裡去看,卻一去不復返。等阿拉西醒悟過來追出去,才發現那客棧後院的天井有一道側門,外面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阿拉西回來後,專程到東岸找達波多傑賠罪,並問他應該賠償多少錢。鬈毛多傑說,夥計,是人家騙了你,又不是你騙我。東西可以騙走,朋友是騙不走的啊,喝酒吧。

而就是這麼一個仗義豪爽的傢伙,卻帶人來攻打自己的宅院,阿拉西那天看見他在戰鬥中撲殺得比誰都兇狠,似乎這座他曾經來作過客、在火塘邊喝過酒的宅院他從不知道,也不認識這裡面的任何一個人。

阿拉西倒不害怕達波多傑的威脅,真正的康巴男兒沒有被話語擊倒的。但達波多傑的話卻被都吉聽見了。那時雲丹寺的央欽喇嘛正在為都吉清洗他的心臟。由於都吉在屋子閑不住,經常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就飄出去了,回來時他裸露在外面的心臟總是沾了些草根、小樹葉、沙礫什麼的。央欽喇嘛用一種草藥配的葯湯才能把他受到污染的心清洗乾淨。當都吉聽到外面達波多傑說要砍下阿拉西的頭時,他「騰」地就從方榻上升了起來,再從狹小的窗戶間飛了出去,他看見達波多傑已經勒轉馬頭往回跑了,都吉飄在半空中與疾行的達波多傑並排前行,他對那個年輕人說:

「喂,鬈毛多傑,不是我的兒子射殺了你阿爸,是神靈的咒語射殺了他啊!」

但是鬈毛多傑看不見都吉,也聽不見都吉說話。他邊跑邊發誓,除非都吉家的人永遠躲在寺廟裡,這個家族的人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瀾滄江峽谷。

都吉看見了達波多傑心中的毒誓,就像親耳聽見他說出來的話一樣。自從都吉成了「回陽人」後,他發現自己可以輕易看見人們內心中的想法,就像那些通過密宗修持後擁有「他心通」神奇法力的喇嘛上師。他還慢慢明白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奇異之事,比如,只有貢巴活佛和阿拉西才能聽懂他的心說的話,只有自己的親人才能看見他,可他的仇敵卻對他視而不見;在沒有月光的夜晚,他能自由地出入生死之間;在下弦月的最後三天,他的心會滴血;當人們做夢的時候,他可以一步跨進人們的夢,大家都把他當做夢裡的人,一個縹緲虛幻的景象,可他努力想向做夢的人證明,他就活在他們中間。而他自己,就是在大白天,也能睜著眼睛做夢。有一天他心情好的時候,曾經對貢巴活佛半開玩笑地說:「莫非我成半個神靈了?」貢巴活佛回答道:「不是半個神靈,你和我們一樣,正走在成佛的道路上,只是你先走了半步而已。」

都吉到處找阿拉西,他看見出來背水的達娃卓瑪,就飄到她的身邊,對她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峽谷對面,做了個刀劈脖子的手勢。除了貢巴活佛和阿拉西,都吉只能像個啞巴那樣跟人如此交談。他是想告訴她,對岸有人想殺阿拉西。

達娃卓瑪理解錯了都吉的意思,她說:「阿爸,你放心吧。對岸的仇會有人幫你報的。」

都吉感到要讓陽間的人理解自己的心是件很難的事,他深嘆一口氣,兀自飄走了。達娃卓瑪還在後面喊:「阿爸,別走遠了,外面風大啊!」

自從達娃卓瑪來到都吉家後,她就沒有過上幾天安寧的日子。新的生活剛剛向她打開了一扇窗戶,她還有許多東西都不明不白,災難就接踵而至。她並不感到害怕,因為她的身邊有兩個丈夫——在和朗薩家族的戰火打得最激烈的時候,她在槍林彈雨中從來不缺乏關愛與保護;她也不為玉丹擔心,因為他的哥哥是他最好的大樹,而她自己,也完全可以肩負起庇護這個小弟弟的職責。她只隨時為阿拉西擔驚受怕。他太剛烈,太執著,又有太強的家族榮譽感。峽谷里的康巴好男兒,都把家族榮譽當作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不論是打仗,還是在尋常的生活里,這個當哥哥的處處像個勇士,又像個老父親一樣寬厚、仔細。達娃卓瑪到牧場上去看玉丹回來後,阿拉西敏銳地感覺到她和玉丹並沒有像真正的夫妻那樣生活,這讓他好幾天心裡都惴惴不安。有些事情在這個一妻二夫的家庭里總是那樣微妙,總是那樣難於用語言來言表。它只能靠感覺,靠當事人的智慧,靠一顆博大而敦厚的心靈去慢慢地化解。阿拉西愛達娃卓瑪,他也愛自己的兄弟玉丹。並不是他害怕玉丹來和自己分享一份珍貴的愛情,而是他不知道達娃卓瑪是否也會像愛他那樣愛玉丹。要是玉丹因為愛情受到了傷害,比他自己被愛傷害還令他難受。

達娃卓瑪那次從牧場上回家不久,阿拉西借口要送一隻種羊去配種,巧妙地把自己的弟弟換回來送到達娃卓瑪的懷裡。兄弟倆在牧場上分手時,當哥哥的告訴弟弟,你瞧,羊群要繁衍,種羊很關鍵;家族要興旺,女人也很重要。我們都是一個圈裡的羊,種選好了,後代就會像星星一樣繁多了。玉丹,達娃卓瑪盼著你快快長大呢。

玉丹當然沒有忘記卓瑪到牧場上來的那個晚上,說他還沒有長大的感嘆。在男女之事上,許多事情總是在寂寞的思念中無師自通。玉丹回到家裡的當天晚上,彷彿被人開了竅,他輕車熟路地就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了一個男人的幸福感覺。在達娃卓瑪看來,如果說自己的這兩個丈夫有什麼區別的話,那隻能說阿拉西更成熟穩健,玉丹則像一個頑皮任性的孩子。他雖然看上去身體單薄,卻是一個痴情的情種呢。

在與東岸朗薩家族的戰火打起來的前幾天,達娃卓瑪發現自己懷孕了。至於誰是孩子的父親,在這樣的家庭幾乎不用去追問。卓瑪的兩個丈夫都是孩子理所當然的父親,他們也會把這個孩子——包括將來達娃卓瑪生的所有孩子——當成自己的親生骨肉。因為大家都屬於同一個家族,都流淌著相同的血脈,更為重要的是,所有的孩子都將會是達娃卓瑪一個母親生的。就像阿拉西說的那樣,家族裡的所有人,都是一個圈裡的羊。

都吉最後在寺廟的大殿里看見阿拉西正跪在貢巴活佛的面前。他聽見活佛有些氣憤地對阿拉西說:

「難道真的要殺生才能讓你看到自己的罪孽嗎?」

阿拉西說:「活佛,這不是殺生,是報父仇。」

「唉,」活佛深深嘆了口氣:「我為什麼要在你們父子面前和那兩群螞蟻嬉戲呢?都吉,下來吧,看看你們瞋怒的心裡,還裝不裝得下一點佛性。」

都吉降到活佛身邊,跪下,忽然感到心那裡一陣劇痛,他的身子搖擺得如一枝風中的蘆葦,大滴大滴的血珠「叭叭叭」地從心尖處滾落一地,竟然像撒下了一把血紅色的豆子,四處亂跑。

「阿爸,你怎麼了?」阿拉西問。

「我的心痛得受不了啦!」都吉痛苦地說。

「因為你的兒子有災難了。」貢巴活佛一針見血地說。

「活佛,達波多傑發誓要殺光西岸所有的人。除非我們不離開寺廟。」

「你們看看吧,用自己還有一點佛性的心看看吧,」貢巴活佛微微顫顫地說:「我微薄的悲心,難道真的不能化解峽谷里的魔障嗎?」

兩滴老淚從貢巴活佛滄桑的臉上流下來。佛又哭了,阿拉西這才明白自己造下了多大的孽。只是那時他還遠不能在自己仇恨的心中,升起對仇人的愛和寬恕,因為他的慧根還沒有遇到合適的陽光雨露。

父子倆從貢巴活佛那裡出來後,都吉的心一直都在痛,血也滴滴答答地流個不停。那些血珠落在地上不會融化,捧在手心裡還會硌手。人們把這些滴落的血珠揀起來盛在一個糌粑盒裡,阿媽央金對阿拉西說,「小心收好它們吧。這是你父親心上的血,都吉家族的血脈都在裡面啊。」央欽喇嘛試圖用念經加持過法力的藏葯為都吉的心止血,但是療效甚微。阿拉西問央欽喇嘛:「我阿爸連死神都打敗了的人,難道就不能止住心上的血嗎?」

「人的七竅流血,身體任何一個地方流血,都有葯可治。心在流血的人,怕是無葯可治了。」央欽喇嘛深嘆一口氣,又說:「你們要知道,我們藏族人的病,有404種。404種病又分為四類,有101種病可不治自愈,101種病可治而愈之,101種病治而不愈,還有101種是不可治之病。這是神靈早就安排好了的啊。」

「央欽叔叔,那我阿爸是屬於哪一類病?」阿拉西焦急地問。他一直認為,既然阿爸能做「回陽人」,他就能自如地跨越生死這道門檻,死亡對於阿爸來說,就再不是一個威脅,他也許會活得比任何人都長久哩。

「一個『回陽人』的病該怎樣治,我也不知道啊。」

在央欽喇嘛和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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