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因卷 第二章-2

7.超度

峽谷兩岸的戰事暫時被貢巴活佛的悲心平息了,雲丹寺的一幫專事超度亡靈的喇嘛在寺廟裡舉行了一場隆重的超薦所有戰死者亡靈的法會。他們被稱為「開路喇嘛」,負責把死者的亡靈引領到西天凈土。因為沒有哪一種慈悲大過於超度一個死者的亡靈。喇嘛們認為,人的靈魂不僅在他活著的時候存在,死後依然也存在。尤其是在臨終和死亡之時,人的靈魂就像站在懸崖上迷路的孩子。這種時候「開路喇嘛」就像那些睿智的指路人,將亡者的靈魂引領到他們渴望去的地方。

都吉被白瑪堅贊頭人的馬蹄踢倒在地後,他的亡靈就先跑回去給他妻子央金報信,一隻烏鴉擔任了信使的角色。它拖著凄厲瘮人的叫聲,一頭栽倒在央金的腳前。那時央金正和西岸的婦孺躲在雪山下的一個山洞裡,她們在洞前手搖轉經筒,口誦經文,祈請戰神護佑自己的男人。央金其實在煨桑的青煙剛剛升起的時候,就看見了這隻將帶來壞消息的烏鴉。它從男人們正在血戰的那個方向歪歪扭扭地飛來,像一隻被魔鬼追趕的小黑狗,彷彿不是在天上飛,而是在地上連滾帶爬地逃竄。當它跌落下來時,還攪起一陣黑色的塵埃。烏鴉一聲慘叫,絕氣而亡。央金阿媽發現,香爐里的火忽然莫名地熄滅了,裊裊上升的青煙斷了,雪山上的神靈在掩面嘆息。央金捶胸頓足,仰面朝天大喊:「佛祖啊,他們殺了都吉啦!我的兒子們哪,你們都在幹什麼啊?」

阿拉西那時正護著玉丹和幾個年紀較大的馬腳子往寺廟方向跑。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當胸被人打了一拳,那時他並不知道一隻馬蹄正重重地踩在父親的胸口上。當他後來從戰場上把父親的屍體抱回來時,他才知道父親臨死時心有多痛!父親的胸膛被踩爛了,一顆血紅的心半裸露在外面,那心苞里的血已經乾涸發黑,許多來不及說出的話,彷彿還凝結在心苞的周圍。因為阿拉西發現阿爸的心開裂了,就像一張想開口說話的嘴。

根據貢巴活佛的占卜,所有戰死者的亡靈需水葬才可順利投生轉世,給後人帶來吉祥。貢巴喇嘛說:「我看見天上的神鷹都飛到對岸去了,眾多罪孽深重的肉體已經讓它們再也飛不起來了,因為神鷹也被大地上人們的相互殘殺弄得迷惑不解啦。既然對岸那邊的人要往天上走,我們就從水裡去吧。」

在朗朗而低徊婉轉的念經聲中,都吉的靈魂在喇嘛們頭頂上方飄來飄去,人們相信人死後的頭四十九天最為關鍵,他們的靈魂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眷念著自己的親人,守候在我們的身邊,只是人們的肉眼看不到而已。一陣清風吹拂起樹葉神秘的響動,山谷幽泉如泣如訴的嗚咽,火塘邊倏然而至又凄惶飄走的朦朧身影,月光下一團暗影輕微移動的腳步,夜空中星星滴淚的眼睛,湖泊中央蕩漾起的宛如親人臉龐的凄苦皺紋,都可能是逝去的親人若隱若現的靈魂在向人間顯現。

阿拉西有一個堂叔就在雲丹寺當喇嘛,阿拉西一家人便暫時借住在這個叫農布喇嘛的僧舍里。一天晚上,人們發現火塘正上方,一股股陰風莫名地從那裡升起,將火塘里的火吹得忽東忽西。農布喇嘛解釋說,這是都吉心中還沒有消退的怒火。又有一天他佩帶的康巴藏刀自己從刀鞘中跳了出來,掉在了地上,那刀在地上翻滾著向門邊飛去。一個正在念經的喇嘛在飛舞的刀光中看出了是都吉復仇的怒火在驅使這把刀,它就要飛向瀾滄江對岸了。喇嘛大喝兩聲,念了兩段咒語,讓僧舍的門「砰」一聲關上了,在半空中飛行的刀深深地插在了門背後,晃悠悠的像都吉痛苦掙扎的一顆心。屋子裡的人都嚇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後來還是阿拉西上前去沖著那把刀磕了三個頭,說阿爸,你不要再生氣了,你的仇我們一定會為你報。那刀才自己掉下來。念經的第九天,都吉平常戴的狐皮帽在晚上無故地冒起了白色蒸汽,彷彿他剛剛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回到家才摘下來的帽子。

喇嘛們解釋說這是由於都吉的靈魂在四處尋找出路,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讓家裡人在都吉平常穿的一雙藏靴里悄悄放上一層新棉花,然後放在門後門。第二天,人們驚訝地發現,那藏靴里的棉花已被踩得死死的了。

「可憐的都吉,他操勞了一生,死了也不得空閑啊。都吉,好好去吧。放棄你的我執,不要再留戀今世了。不管你多麼用力,沙中還是擠不出油來啊!你已經死啦,還是想想你的來世吧。」「開路喇嘛」邊念經邊勸慰都吉到處飄拂的靈魂。

都吉的靈魂聽到了這句話,很不服氣地說:我沒有死,我只不過被白瑪堅贊頭人的馬蹄踢了一下。一個老趕馬人,哪有不被馬傷著的事兒呢?牙齒和舌頭還時常磕著哩。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完,到拉薩的貨還沒有辦齊,那匹叫噶追的馬要產小馬駒了,阿拉西要到拉薩去當掌柜了,我們要為他送行,我要請峽谷西岸所有的人家來做客,擺三天的宴席,讓年輕人在聚會上唱歌跳舞,從太陽升起月亮落下,跳到太陽落下月亮升起……

但是誰也不聽他的。其實都吉自從被白瑪堅贊頭人的戰馬踢倒了後,就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頭腦清晰,目光敏銳,自由自在,身輕如燕;但他同時又似乎發現人間和他已經沒有了某種必然的聯繫。他當時感覺自己一下就從大地上騰飛了起來,俯瞰著戰場上還在用血肉之軀搏殺的人們。他曾經想把白瑪堅贊頭人從馬上掀下來,但是頭人的馬穿過他的身子就跑了,就像穿過一個影子;他試圖去抓住一個門戶兵高高舉起來的馬刀,它就要砍向都吉家的一個馬腳子的頭了。他明明已經擋住了那門戶兵揚刀的胳膊,可是馬腳子還是屍首分了家,頭顱滾落出去好遠。這時,都吉才感到有些不對勁。難道這是一場夢嗎?

直到他看見自己家的宅院被烈火吞噬,看見大地開裂,地獄之火噴涌而出,再看見仁欽上師高坐在雲團上,念誦著祈請護法神的咒語,看見人們把自己還遺留在一片杜鵑花叢邊的身體抬進了寺廟,就像抬走一個破口袋。都吉才終於明白:他已經來到了一個靈魂神秘翱翔的世界。

他成了一個飄拂在半空中的魂靈,比一片羽毛還輕,又比天上一團哀傷的眼淚的雨雲還重。開初他並不害怕,也不傷心。他在屍橫遍野、一片狼藉的大地上到處忙碌。一會兒引領收屍的人們去尋找自己的親人,一會兒飄到已成廢墟的家園上空,翻揀往昔的輝煌和回憶;馬幫隊伍里那些受到了驚嚇的騾馬,躲在荒野里瑟瑟發抖,都吉試圖把它們都圈回從前的馬廄。他找到了一頭名叫「勇紀武」的騾子,它是都吉馬幫隊伍里打頭的騾子,步履穩健,威武健壯,既驕傲又溫順。頭騾一般都是馬幫里最漂亮的騾子,馬腳子們要在它的頭上裝飾大紅的三角形頭飾,戴一面明亮的照妖鏡,脖子上還要懸掛清脆的鈴鐺。一支馬幫隊伍是不是勢力雄厚,看看頭騾就知道了。「勇紀武」認得去拉薩的路,到哪裡該埋鍋造飯,哪裡又該露宿紮營,哪個地方路不好走,哪個地方該防備野獸,「勇紀武」全知道。要是一路上沒有那麼多的土匪,「勇紀武」都可以帶一隊騾馬自己走到拉薩。人們都說,它是一頭具備神性的騾子。地上的人們看不見都吉的靈魂,「勇紀武」卻一眼就認出來了,當都吉撓它的脖子時,「勇紀武」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淚水漣漣。

都吉對「勇紀武」說:堅強些,好夥伴。我們還要去拉薩哩,我們要把所有走失的騾馬都找回來,所有被燒毀的房子再蓋起來,所有的馬腳子再重新召集攏來,所有被燒掉的財富都再用我們的雙腳走回來。

「勇紀武」說:可憐的都吉,你現在已經不是從前的你啦,快去看看喇嘛們都在做些什麼吧。

都吉這才尋著喇嘛們抑揚頓挫的念經聲輕盈地飄去。他發現自己有些像傳說中的神靈那樣,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有時剛剛有個念頭,自己的靈魂就到了。在他的堂弟農布喇嘛的房間里,人們仍然在圍著一個已經僵硬了的軀體忙碌,他不知道人們還正在四處尋找他的靈魂。喇嘛說他大約會藏在某個重物之下,使都吉的魂不能飄出來。都吉的陰魂擠上前去看,哦呀,那就是我的身體呀!我的胸膛怎麼是爛的呢?

是白瑪堅贊頭人的戰馬將我的胸膛踢爛了的啊!

他大聲向屋子裡的人們喊,可是沒有人聽他的。喇嘛們在永不停歇地念著超薦亡靈的經文,妻子央金的眼淚一直在流淌,就像兩小股山泉;兩個兒子在屋子裡團團轉,阿拉西曾經一腳踢飛了一個酥油茶桶,差一點就打著了都吉的靈魂,他對大兒子說:

別生氣呀,阿拉西,這隻茶桶還是你爺爺用過的呢。用它打出來的茶養大了我,也養大了你們兩兄弟。

但是阿拉西沒有聽見他的勸告,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怒火,使他看不到父親的靈魂。二兒子玉丹澤饒畢竟還沒有長成一個男子漢,他顯得有些張皇失措,在屋子裡東張西望,彷彿沒有了主心骨。都吉希望他們能看到自己的靈魂,他往孩子們的前方擠——家裡來的人太多啦,他向玉丹打招呼,甚至坐在他的旁邊,用手使勁拍他的肩膀,可是玉丹毫無反應。都吉這時悲哀地才想:

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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