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因卷 第二章-1

5.魔咒

白瑪堅贊頭人那天在狩獵的時候要小兒子達波多傑「干點正事,」可不是一句隨便說的話。這個事情對他來說就是向西岸的財富和土地開戰,而對達波多傑,則是趕快和野貢土司家的丑姑娘完婚。

其實,頭人的貪婪和土司的想法不謀而合,那就像一棵貪婪之樹上結出的兩枚惡果,只有大小之分,沒有本質的區別。野貢土司雖然招婿上門,解決了丑姑娘的終身大事,但也不願把自己的財富更多地分給一個外姓人,哪怕分出去的羊群中有一頭懷了孕,他也一定會讓那母羊先把羊羔生下來再放走。野貢土司嫁自己的大姑娘就這樣干過。因此,當白瑪堅贊頭人提出兩個家族聯合起來把瀾滄江西岸攻打下來,作為一對新人的領地,用戰爭的槍聲慶賀一樁吉祥的婚事時,土司當然樂意啦。只是在諸佛菩薩面前,野貢土司還要恰如其分地表達出自己的慈悲,他問頭人:

「可是,我們用什麼理由向那邊開戰呢?」

白瑪堅贊頭人嘿嘿笑道:「對於一個弱者來說,要找和人打仗的理由,比在江里淘沙金還難;而對一個強者來說,只是一個借口而已。」

野貢土司說:「噢,這個借口也得合適才行呢,打仗畢竟不是一件小事。」

「你放一把火將一座山的森林都燒掉,是因為路邊的一棵樹枝把你的帽子掛下來了。這個借口怎麼樣?」

「真是一個貴族頭人的好借口。」野貢土司笑著說。

很快,白瑪堅贊頭人就給了野貢土司充分的借口。這個借口不是產生在人間,而是來自天上。因為人間的借口往往說不清楚,而天上的神諭,則不容辯駁。

穹波喇嘛再次扮演了神的代言人的角色。他在一個早晨得到了一塊從天上飄下來的黃色綢緞,那上面有一段偈文:

當神靈遍布的山川

被紅色的邪教控制

佛法的敵人就來到神山前

快去捍衛我們的藏三寶

在峽谷里,「藏三寶」在不同人的心目中有不同的詮釋。一個喇嘛的「藏三寶」是佛、法、僧;一個康巴男兒的「藏三寶」是快刀、快槍、快馬;而一個牧羊人的「藏三寶」則是甩石器、羊鞭、火鐮。不過穹波喇嘛的解釋說,這段偈文說的是對岸的紅教喇嘛已經成了佛法的敵人了。紅教喇嘛在峽谷西岸一念經,我們睡覺都不得安寧。

瀾滄江東岸的許多人都說,他們親眼看見了這段寫有偈文的黃色綢緞從天上飄來,它就像一隻來自神靈世界的仙鶴,把戰爭的消息帶到人間。只是當初這塊黃色的綢緞飄落在懸崖上的一棵古松上,誰也沒有辦法將它取下來。這時,人們看見一隻黑色的山貓躍上了懸崖。有人認出它就是那條成天跟隨在貝珠身後的山貓,和從前那隻紅狐狸是姊妹。它把古松上的黃綢緞銜下來,交給了穹波喇嘛。

於是,穹波喇嘛便宣佈道:我們驅逐西岸紅教喇嘛的時候到了。

這個魔鬼散布的咒語讓瀾滄江打了個哆嗦,峽谷兩岸無論是雪山上嗜血成性的雪豹、狗熊,還是牧場上天性善良的氂牛、山羊,還有那些在草叢中終日忙碌的蚊蟲、螞蟻,都一齊發出了驚恐的哀鳴。它們聽到了人們奔走呼號的腳步聲,聽到了磨刀擦槍的嚯嚯聲,聽到了魔鬼在陰笑,聽到了生命之花凋零前的驚悚與哀泣,還聽到了男兒血管里的血液,發出瀾滄江水一般澎湃激蕩的轟鳴。這些善良的獸類,無不用哀泣疑惑的眼光看著比它們更聰明的人類,似乎在問:為什麼你們要殺自己的同類?

那段時間裡,吹過峽谷的大風帶著一股股的憎恨和殺氣,人們在風中都能聽到來自對岸的咒語。一隻羊最先向雲丹寺的貢巴活佛轉達了自己對人間的憂慮。那是一隻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放生羊,它大約活了六百歲。由於人們認為卡瓦格博雪山是屬羊的,每隔六十年便是它的本命年,因此常有一些罪孽深重的人,在卡瓦格博雪山的本命年裡,從家裡的羊群中挑選一隻最健壯漂亮的羊出來,送到雪山下放生,既作為奉獻給神山的祭品,也為自己洗清罪孽。實際上許多放生羊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都成了雪山下的豹子、狗熊等嗜血猛禽的口中之物,但是放生的人家一點也不著急,因為豹子狗熊也是依雪山而生,同樣是神靈牧養的聖物。它們吃了放生羊,也就等於神山收納了人們的貢品。但是一隻放生羊六百年來沒有被吃掉,這本身就說明此羊非同一般。在傳說中六百年前它的毛是黑色的,現在它全身雪白,就像一個頭髮、眉毛、鬍子都被歲月的風霜染白了的老人。在人們心目中,它就卡瓦格博神的化身,每一個在雪山上看見它的藏族人,都會沖它磕頭。

這隻羊在一個早晨像一個虔誠的藏族人那樣圍著寺廟後的一座瑪尼石堆轉,貢巴活佛在自己的靜室里聽到了它不同尋常的腳步聲。活佛趕忙來到了瑪尼石堆前,活佛和羊之間進行了一場只有他們才聽得懂的對話。

羊說,峽谷里要打仗了。

活佛說,一個活佛也不能平息戰火了嗎?

羊說,前一段孽緣要了結,新一段因緣將生起。

活佛問,非要流血殺生才可生起峽谷的善緣嗎?

羊說,眾生要看到自己的罪孽,法輪才會初轉。佛陀也是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才涅槃成佛。傷害越深,人們的罪孽越重,開悟也才來得更快。

活佛說,我明白了,教派的紛爭,只是為了讓信仰的捍衛者都看到自己的缺陷。

貢巴活佛其實在峽谷里越來越濃烈的戰爭氣氛中,早就聽到了魔鬼的獰笑,那笑聲在烏鴉的翅膀後,在山崖的背陰處,在古樹森森的密林中,在越壓越低的烏雲里。這是神界通過一些不尋常的徵兆,顯示給那些具有通靈法力的智者,比如一天傍晚貢巴活佛就看見一群烏鴉以規整的六角形在峽谷里往返飛行,那是災星飛舞的形狀;他還在一個早晨看見一股黑色的霧氣從山崖深處升起來,魔鬼的身影在裡面若隱若現;而天上厚重的雲層中時常傳來魔鬼們匆忙趕來的腳步聲,連天都快被他們踩塌了。

晚上,貢巴活佛把都吉叫到自己的禪室來,向他通報了峽谷里可能要打仗的消息。都吉說,實際上他也知道峽谷里這一陣氣氛不對,趕馬做生意的人,常年在外面跑,周圍空氣有一丁點火藥味,都能嗅得出來。更不用說這段時間裡峽谷里到處瀰漫的殺氣連花兒嚇得都不敢開放了。都吉的大兒子阿拉西是和他父親一起來的,他問貢巴活佛:「是我們得罪了那邊的人嗎?」

「不是得罪了什麼人,而是佛法的魔鬼找上門來了。」

「活佛,你是說,他們要來搶佔我們的土地和牛羊?」都吉詫異地問。

「還不僅僅如此。」貢巴活佛悲聲道:「他們連我們僧侶頭上帽子的顏色都要改變啊。」

「難道我們供奉的不是同一個佛祖嗎?」阿拉西問。

「當然是同一個佛祖。只是我們追求成佛的道路不一樣而已。」

「我們趕馬人說,條條大路通拉薩。路險路平,路遠路近,誰走哪條路,是腳的自由。反正都是去聖城啊。」

「唉,都吉,」貢巴活佛深深地嘆了口氣,「自從有了不同的教派,僧侶們即便沒有違背佛祖的旨義,也把佛祖的話曲解了。在每一尊佛菩薩的面前,總有人想用最大的聲音,以佛的名義說話。我修行六十多年,如今對自己是越來越感到羞愧了。」貢巴活佛眼睛裡忽然淌下了兩行老淚。

佛流淚了,人間就苦了,大地也會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苦難。都吉和阿拉西跪伏在活佛面前,像一個嬰孩般失聲痛哭。「活佛,我們只有指望你的法力和慈悲了。」

貢巴活佛念了一段經文,平息了禪室里的悲傷。「對於你們俗界,是人的貪婪讓他們舉起殺生的馬刀;而對僧界的上師們來講,神的名義被他們濫用了。牛羊趕到哪一塊草甸上吃草,是牧人的事;但是牛羊趕到了人家的莊稼地里,就是人心的不是了。」

都吉說了句一針見血的話,「我看哪,他們中的有些人雖然穿著僧裝,在佛祖的面前,心裡念誦的卻是魔鬼的咒語。」

貢巴活佛說:「就讓對岸受魔鬼驅趕的馬蹄,先從我的身體上踏過去,再去踏破我們寺廟的大門吧。我會為他們的惡行祈禱。」

在都吉看來,寺廟就是他的靈魂寄居地。每趟外出趕馬,他都要帶馬腳子們來寺廟燒香乞求各路神靈的護佑;而每次遠行歸來,他也必定先到寺廟還願後再回家。如果沒有了寺廟以及喇嘛上師們法力的護佑,他不知道將如何對抗那一路上的妖魔鬼怪。作為一個普通的信仰者,他並不在意哪個教派的教理好,誰能給他的心靈帶來安慰與護佑,他就向誰燒香磕頭。瀾滄江西岸的藏族人,信奉寧瑪派的紅教教義已經好幾代了,他們還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信仰會給生命帶來威脅和災難。

都吉說:「要是仁欽上師還在就好了,他的法力或許可以守護我們的村莊和寺廟。」

「我也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貢巴活佛明亮的眼睛穿越了深沉的黑暗和廣袤的大地,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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