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因卷 第一章-2

3.冰雹

那時,天上的神靈不是以他們威猛龐大的身形和深厚詭秘的宗教學說為普通的信眾認知,而是以他們不同的顏色為人們所熟悉。以卡瓦格博雪山下的瀾滄江峽谷來說,東岸的僧眾信奉的是格魯派的黃教,寺廟叫迦曲寺,由年輕的扎翁活佛住持;西岸的人們則供奉著寧瑪派的紅教,寺廟為雲丹寺,由年邁的貢巴活佛住持。黃教的迦曲寺與紅教的雲丹寺相比,香火更旺盛,勢力更雄厚。這也意味著,它代表神靈說的話,更有分量。

紅色和黃色,是那個年代峽谷里最直截了當的宗教色彩,它們不僅體現在僧侶們的服飾上,還深深地烙在人們的心靈。雖然大家供奉的都是同一個佛祖,可是佛祖身後的菩薩們卻代表著不同的佛教學說和流派。普通信眾倒不明白哪一種教派更為優異,他們從祖輩那裡秉承信仰的傳統,只要村莊附近有座寺廟,就自然會有去布施進香的人。

然而,教派之間的競爭,卻從來沒有在佛的慈悲下有絲毫的謙讓。兩個教派的喇嘛們為了爭奪神靈的代言權和俗界的僧眾,已經在這方小小的天地里鬥法弄權很久了,因為誰能代表神靈說話,誰就能夠以神的名義在世俗社會中發號施令。所以他們不僅控制著瘟疫、冰雹、泥石流、地震、洪水這些經常帶給人們滅頂之災的魔鬼,還控制著牧場上牛羊的交配、峽谷里莊稼的生長,以及人們說話的輕重。甚至朗薩家的大兒媳婦貝珠每個夜晚的叫床聲,寺廟裡那些在平常嗅花也是罪過的喇嘛們,也要來管一管了。

從寺廟裡傳出來的消息說,毀滅一切的冰雹要來了,儘管它並不直接由一個女人的叫床聲招引來。人們還記得,五年前的那場拳頭大的冰雹,把牧場上的氂牛打得遍地亂竄,屍橫遍野,快要收割的青稞就像被洪水沖了一般,地里光禿禿的,連一根青稞穗都看不到。凌厲的冰雹把地上所有軟弱的東西全部打進土裡一尺深。

穹波喇嘛是瀾滄江東岸迦曲寺的天氣咒師,這個被認為瀾滄江峽谷里唯一掌握了制服魔鬼秘密咒語的防雹咒師,是一個能控制天氣變幻的行家。他就像是來自陰間的無名小鬼,瘦小、陰鷙、滿臉晦澀,身影飄拂,經常是你明明知道到他就在你身邊,但是轉眼就不見了他的蹤影。這樣的人就是太陽照在身上,你也很難看到他投射到大地上的影子。常與魔鬼打交道的人,就像屠戶身上永遠都有血腥味一樣,他呵一口氣你也能嗅到縈繞在他頭頂上方的鬼氣。從他身上那件近似發黑、布滿滄桑的法衣上,人們可以看見他和魔鬼多年搏殺的光榮歷史和種種神秘的痕迹。一些時候他贏了,魔鬼敗逃的身影在法衣上清晰可見;而更多的時候他是失敗者,法衣上永遠不會褪盡的污穢和袖口、領邊、還有衣角邊處筋筋吊吊的布片,便是一個飽受魔鬼重創者的縷縷傷痕。這裡是魔鬼的牙齒咬的,那裡是魔鬼的利爪抓的,而下襟處這一塊黑色的東西呢,它是魔鬼狂笑後飛來的吐沫。穹波喇嘛經常對人們如此說,以讓大家知道幹這一行的危險。

多年以前,穹波喇嘛曾經名揚瀾滄江峽谷。在與西岸雲丹寺的仁欽喇嘛鬥法的戰鬥中,他讓東岸的僧眾見識了他詭秘超群的法力。西岸紅教的仁欽喇嘛是個年輕的幻術大師,他既可以讓身子變成一縷青煙飄走,也能讓一座清澈的湖泊剎那間成為一片血海。在五年前那場席捲峽谷兩岸的冰雹災難中,人們看見分屬兩個教派的神巫為了自己教派的榮譽,各自隔著一條峽谷,在一座山頭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大團大團的雹雲在他們的咒語驅趕下忽東忽西,忽低忽高。後來,天空中的雹鬼對人間的是非恩怨實在不耐煩了,乾脆將冰雹的災難兜頭砸向峽谷兩岸。這場空前絕後的冰雹讓瀾滄江峽谷一年都沒有恢複生機。當俗界的人們不和時,魔鬼是最有機可乘的。穹波喇嘛和勢力弱小的紅教僧侶打了個平手,心有不服,便提出和仁欽喇嘛單獨比試法力,誰輸了,誰就離開峽谷,喪失替神說話的權利。

這場兩個教派的神巫的鬥法很久以後都還在被人提起。他們先比誰飛得更高,穹波喇嘛一躍就竄到一棵古樹的樹尖上,對岸的仁欽喇嘛卻飛進一團白雲里;穹波喇嘛見自己輸了,又提出看誰能變得更小,仁欽喇嘛一下將自己變成了一粒菜籽,穹波喇嘛馬上拿出一個石磨來,將那粒菜籽趕到石磨里碾壓,仁欽喇嘛在石磨里痛苦地叫喚,俯首認輸,穹波喇嘛才放他出來。這時,仁欽喇嘛又提出最後賽一盤,比誰可以吞吃掉對方。穹波喇嘛化作一條巨大的蟒蛇,仁欽喇嘛就化身成一頭豹子。豹子一口把蛇吞下去了,但是蛇鑽進豹子肚子後,將它的腸子咬得千瘡百孔。豹子跑了九十九座山,最後跳進一個雪山下的湖泊里,才把肚子里的蟒蛇從肛門處拉出來,這時那碧綠的湖泊已經變成血紅色的了。就這樣,黃教的穹波喇嘛贏得了勝利,紅教的仁欽喇嘛只有遠走他鄉。

在那個單純的年代,誰控制了天空,誰就可以代表神靈說話。因此,善良的人們會推舉一些擁有某種神秘特質的修行者,請他們代表人類與神界互通有無。既傳遞塵世的祈求,又代言神靈的旨意。於是,每當有災難來臨時,神巫們便成了歷史舞台上的主角。即便他們不能改寫歷史,也能讓歷史蒙上一層鬼魅的色彩。

現在,這個天氣咒師站在白瑪堅贊頭人面前,搖頭晃腦地說:

「天上的雹鬼是我的朋友。當他聽到我的咒語時,冰雹會像撒青稞種子一樣,絕不會撒到田埂邊上。只是……」他吐吐舌頭又不說了。

「只是什麼,說吧。要我給寺廟供養多少布施,你儘管講。」頭人催促道。

「倒不是那個意思。」穹波喇嘛說:「尊敬的頭人,你的宅院里晚上太不安靜了。我看見雪山的神靈都在皺眉頭呢。」

白瑪堅贊頭人明白了,他抱怨到:「這個狗娘養的扎西,不要說雪山上的神靈睡不著覺,連我都被他們兩個攪得寢食難安了。」

穹波喇嘛晃著腦袋說:「峽谷里都在傳聞,少夫人再這樣叫喊得連鳥兒都不敢回自己的窩,喇嘛們就無法早起為佛菩薩念經了。」

頭人不好意思地為自己的兒子辯解道:「我急於想把朗薩家族的血脈傳下去,那個傢伙就只有夜夜苦幹啦。可是播種也得講究季節哩。嘿嘿嘿嘿,穹波喇嘛,男人年輕的時候,都有亂抽馬兒跑的荒唐舉措。我會跟他打招呼的,讓他的女人把高興憋在肚子里。」

「至少在做法事的這七天里,峽谷里不能有污穢之事和山貓的叫聲。」

頭人說:「只要能把冰雹都下到西岸去,我把峽谷里所有的山貓都趕盡殺絕也沒有問題啊。」

三天以後,瀾滄江峽谷東岸驅除雹鬼的壇城設在一座有黑色泉眼的小山頭上,女人和狗從來不準來這個地方,它的背後就是迦曲寺。峽谷兩岸一座座險峻的山峰被烏雲映襯成灰暗的鉛色,使人們的心情愈發沉重。一場人與魔鬼的戰爭即將打響。戰鬥的雙方一方在天空,一方在地上,天上的敵人看不見,但居高臨下,來勢洶猛,威力無比;大地上的抵抗者在天昏地暗中顯得渺小而卑微,可他們已作好了殊死抗爭的準備。瀾滄江東岸的男人們圍著壇城跪了一地,迦曲寺的扎翁貢巴活佛還帶來了所有的僧侶,為穹波喇嘛助陣。

穹波喇嘛的渾身披掛使他看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的臉上和手臂上都塗抹了死人的骨灰,據說憑此可以嚇唬天上的雹鬼,但這讓他看上去像剛剛從地獄裡趕過來的人。他的驅趕雹鬼的法器也由助手們擺滿了壇城,法鈴、金剛橛、人脛骨法號、羊皮鼓等法器,以及裡面裝有咒語的驢、狗、猴、蛇、烏鴉的頭骨,還有一隻被殺後掏空了身子的母山羊,人們在它的身子里填塞了捕捉雹鬼的咒語,然後把它吹脹後支在一根松樹枝上,當天上的雹鬼看見這隻肥大的山羊想飛撲下來吃它時,他絕不會想到穹波喇嘛在山羊的四隻蹄上已經綁好了隱秘的拘鬼牌。穹波喇嘛解釋說:「貪婪將使雹鬼束手就擒。」

穹波喇嘛首先說:「這場魔鬼的冰雹由峽谷的西岸而生,理當驅趕到西岸去。那邊的人家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則意味著魔鬼就要來到峽谷里啦。都吉的女人生產那天,我看見一條大花蛇從一團烏雲背後躥到了西岸。西岸那個婦人產下的怪物,就是雹鬼派來警告眾生的小鬼。」

穹波喇嘛進而宣稱:「本來它是想躥到東岸來的,但是,我作法將它趕到西岸去了。」

「那麼,西岸那邊的紅教喇嘛,也可以作法把這條魔鬼的蛇趕過來啰。」迦曲寺的扎翁活佛問。他是一個坐床不到三年的住持活佛,嘴唇上剛長出毛茸茸的鬍鬚,可以說,他還是一個孩子。因此,無論是控制神靈的法力還是學識,都還要向穹波喇嘛請教。

「不是把這條魔鬼的蛇趕來趕去的問題,而是峽谷里的冰雹到底要被驅趕到哪一邊的事兒啊。」穹波喇嘛高聲說。

「這可是眾生的大事!向喇嘛上師們奉獻豐厚的供養,朗薩家族倒是每年都不曾少一絲一毫。可是,我們峽谷東岸也有不受喇嘛上師們的法力護佑的時候。」 人群中的白瑪堅贊頭人略帶嘲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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