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因卷 第一章-1

1.兄弟共妻

在人與神可以一同交流與舞蹈的美好歲月,居住在滇藏接合部瀾滄江峽谷兩岸的藏族人經常可以看到神的使者往來穿梭於大地與天庭之間。人們每隔上一段時間,就能聽到這樣一些令人神往的話——

「阿爸,快來看啊,一個喇嘛騎著光線飛到天上去了!」

「佛祖啊,感謝你從天上撒下這些金黃的青稞!」

「法力無邊的護法神,快來趕走牧場上的魔鬼!」

「神勝利了!」

那個時候,在西藏東部蠻荒隱秘的雪山峽谷中,從青藏高原奔騰下來的瀾滄江是下山的猛虎,把峽谷搞得森嚴肅殺,恐怖暈眩。江水如刀,大風似箭,從峽谷中穿越而過,塑造出這段鬼斧神工的大峽谷,也塑造出這峽谷中的人們,像懸崖一般挺立,如雪山一樣驕傲。那個時候,大地經常發生輕微的顫動,這並不是地下的魔鬼大夢初醒後的翻身扭動,而是江底的巨石被洪水挾帶,跌跌撞撞地往下游逃竄。它們身軀再龐大,也不是洪水的對手;就像人間一個再厲害的偉人,一個再智慧的高僧,也不是時間的對手一樣。可就是時間,當它流淌到瀾滄江峽谷里時,也不得不隨著波濤翻滾的浪花沉浮、飛濺、跌落、消失。時間像江水,冷酷無情;江水也如時間,不舍晝夜。

在那個單純的年代,天空是神靈和魔鬼馳騁的戰場。人們經常在藍天白雲間看到他們飄逸的身影若隱若現,聽到他們征戰的吶喊夾帶著滾滾雷聲,還有神靈們在天空中放牧的白雲,他們一高興就將朵朵白雲撒落在高山牧場上,讓白雲變成成群的牛羊,讓雲中的甘露滋潤大地上的萬物,讓陽光像阿媽溫暖的手指一般撫摸牧場上的青草,地里的莊稼,使它們在四季輪換中有枯有榮。而魔鬼們像放羊鞭一樣揮舞而來的閃電,以及被裝在一隻看不見的巨大口袋裡的冰雹、瘟疫等災害,也時常把人們吉祥的生活砸得千瘡百孔。魔鬼的力量不僅可以讓大地改變顏色,讓江河裡漂滿屍體,有時連善良虔誠的婦人生孩子,他們也往往插上一手,奪人命脈於無形無聲之中。

這一年的夏季,人們驚恐地看到,魔鬼的身影在峽谷里四處閃現。瀾滄江西岸的馬幫商人都吉的妻子坐胎十月,在上山打柴時竟產下一蛇首人身的嬰孩。據說那不倫不類的小傢伙難以辨認五官,脖子比頭更粗、還長,兩隻小手的十指像蹼一樣地粘連,而雙腿則自臀部以下併攏在一起。

那個產下蛇首人身怪胎的可憐女人名叫央金,她哭泣著對趕來救她的丈夫都吉說:「是魔鬼把我的孩子抱走了,換來這樣一個怪物。」

那時她正躺在路邊的一堆灌木叢上。這種河谷地帶的灌木叢生長得粗壯而矮小,沒有葉子,茂盛的枝丫密不透風。砍柴人常將它們作為歇腳的凳子坐,時間長了,灌木叢的頂部被壓得平整而富有彈性,像路邊的一張張墨綠色的床。女人身下淌出的血已經把灌木叢染成了黑紅色,想來明年它們將會生長得更加茁壯。

峽谷里勤勞堅韌而苦命的藏族女人生孩子,不能在自家的廳堂或者睡房裡生,因為那會被認為是不潔的。她們要麼在自家的牛圈裡,要麼到山上找個僻靜的地方去完成這家族血脈的傳遞。央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的大兒子就是那個差一點被認定為轉世靈童的阿拉西,她生第二個兒子玉丹時,也是像今天這樣,上午早早地帶一把砍柴刀出了門,下午回家時就背上背一捆柴,胸前抱著剛生下的孩子了。

都吉是一個厚道的馬幫商人,多年來帶著自己的馬隊下走漢地,上走拉薩,最遠到過印度的噶倫堡。可是即便他是個見多識廣的男人,還是對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沒有準備。他望著被妻子腰上的墊裙包裹著的那團血肉,竟然沒有膽量再多看一眼。

「魔鬼怎麼搶走了我們的孩子?」他憤懣地嘀咕道。

「一條閃電從雲層後面竄出來,就把我的孩子收走了。她是個皮膚粉紅的小女孩啊都吉。」央金號啕大哭。

魔鬼收走峽谷里的小孩的事這些年常有發生,天上的閃電是魔鬼揮舞在人們頭上的一根鞭子,它不僅把小孩的命奪走,有時還把成群的牛羊趕到天上去。都吉恨恨地望著峽谷上方厚重的雲層,想像著那條魔鬼釋放出來的閃電。「只有那些喇嘛上師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唉!我們回去吧。」

「可是我們怎麼把他帶回家?」央金指著灌木叢上那包裹說。

「你先走吧,」都吉的眉毛擰在了一起,臉上堆出比烏雲還要厚的難堪。他咬牙切齒地說:「把他交給我。」

央金哀傷地看見丈夫抱著那包裹走下了山谷,走向了山谷下面的瀾滄江。山風把她臉上的淚珠吹得像雨點一般四處飄灑,打得山道上的塵土冒出一陣陣小小的白煙。央金只有對著空曠的峽谷無助地大聲申訴:

「佛祖啊,我的前世做什麼壞事了?」

馬幫商人都吉在瀾滄江峽谷很有名氣,卡瓦格博雪山下的瀾滄江峽谷自古以來就是漢地前往西藏的走廊,一條古老的驛道穿越瀾滄江峽谷,蜿蜒通往雪域高原。那些從漢地用馬幫馱來的商品,運到峽谷前方的獨克宗(註:宗即是舊時西藏一個縣的建制。)後,漢地的趕馬人一般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一則他們不習藏地的民風民情,二則他們也無法翻越前方一座比一座高的雪山。獨克宗有許多馬幫驛站,藏族商人在這裡買過漢族商人的貨物,用清一色的康巴人組成的馬幫隊伍,繼續將藏地需要的茶葉、布匹、絲綢、鐵器等商品馱往藏區。他們是憑腳力掙錢的人,人們稱他們為馬腳子,人腳和馬腿,數百年來一起在這條古老的驛道上將漢藏兩個民族的貿易往來一步步地趟了出來。都吉多年來靠一雙堅忍而有力的雙腳,以及刻苦精明的經商意識,已經在瀾滄江峽谷里為自己積攢下了富可敵國的財富,蓋起了在峽谷東岸最龐大壯觀的宅院。人們說,都吉家的錢就像瀾滄江里的流水,日夜流淌。峽谷里的人們每個夜晚都能聽到都吉家的藏銀入庫的嘩啦啦聲,甚至蓋過了瀾滄江的波浪;都吉家銀庫里的銀錠也堆成了山,因為那庫房即便在白天也散發著刺眼的白光。

現在,寧靜而富裕的生活被打破了。都吉回到自家的宅院時,天剛剛擦黑。喇嘛們誦經的聲音從二樓的廳堂里傳來,一些平常見了都吉都要躬身致禮的趕馬人,現在要麼遠遠地躲著他,要麼目光里流露出陌生的恐懼。都吉在大門口伸手抓住一個想躲開他的馬腳子阿堆。

「我身上有魔鬼的氣味嗎?」

阿堆拚命地搖頭,臉都給憋紅了,但卻說不出話來,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魔鬼是沒有氣味的。」說這話的是雲丹寺的貢巴活佛,他剛從樓梯上下來。「他們只有帶給人們的惡行。」

「活佛!」都吉忙跪下叩首,「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她招惹上魔鬼了。」

「不是她招惹了魔鬼,而是魔鬼纏上她了。」貢巴活佛說。「那個孩子呢?」

「我……我我……」都吉的腦海里翻騰起瀾滄江的波浪。孩子一入水,藍色的江水立即變得一片通紅,波浪跳起來有房子那麼高,都吉那時感到被捲走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心。

「你造孽大了,都吉。」貢巴活佛依舊語調平穩地說,「那畢竟是一條生靈。也許我的咒語可以趕走那小生命中的魔鬼。」

都吉一愣,自下午見到妻子以來的所有焦慮與羞憤一齊湧上來,像江水一樣地淹沒了他。他兩眼頓時一片漆黑,一頭栽倒在貢巴活佛的腳下。

「把他抬到火塘邊去,讓溫暖的火塘驅散他心中的漆黑鬼。」貢巴活佛對從屋裡趕來的都吉家的兩個兒子阿拉西和玉丹憂心忡忡地說,「看來魔鬼的孽障遍及我們西岸的眾生了。」

那兩個兒子就像草原上健壯的小馬駒兒,剛學會奔跑就被生活中的坎坷絆倒了。他們一齊撲在都吉的身邊,「阿爸阿爸」地叫成一片。貢巴活佛忽然發現,已長成一個小夥子身胚的阿拉西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他憂慮的怨憎之氣,一種叫做「煩惱魔」的魔鬼在他的身後不遠處若隱若現,陰鷙的笑臉透出已將阿拉西當成掌上玩物的愜意。他想起多年以前這個孩子差一點就被確認為後藏一個大活佛的轉世靈童,可是造化卻如此捉弄這個本來具備慧根的孩子,讓一個人生命里深藏不露的佛性得不到適時的張揚。

活佛嘆了口氣,將手摸在阿拉西的頭頂上,急速地念誦了一段經文,暫時趕走了他身後的「煩惱魔」。那個傢伙在活佛咒語的驅趕下像一隻被擊傷了的烏鴉,帶著一陣黑煙悄無聲息地飄走了。

「孩子,生活中魔鬼的身影隨處可見,不要讓它進入我們的心就成,心魔才是最大的魔鬼。快扶你阿爸回家去吧。」

這個曾經被佛的眼光關注過的孩子阿拉西,已經像普通人一樣在高山牧場上一年又一年地長大,長成了一個英武的康巴青年。蓬鬆的頭髮,像一面黑色的旗幟在風中飛揚;挺拔的身段,像山崖上的勁松迎風挺立。還有動人的歌喉,矯健的舞步。一個康巴年輕人該有的優秀才能,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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