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撫慰黑夜行者 第八章 三個人頭和一個芭比娃娃

醒來的時候我站在洗臉池前,水嘩嘩地流著。我感到極度恐慌,有一種不祥的兆頭,心怦怦亂跳,眼皮不停地抽搐,像是在打架。不知哪裡出了問題,洗臉池看上去也不對勁兒,我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拿不準。在夢中我也是站在洗臉池前,水也是嘩嘩地流著,但不是這個洗臉池。在夢裡我搓著手,使勁兒地擦肥皂,想洗掉皮膚上小得不能再小的紅色血斑。我用熱水洗去這些可怕的血跡,水很熱,皮膚都變成了粉紅色,鮮嫩鮮嫩的,顯得非常乾淨。乍用熱水一洗,真夠疼的,因為我剛剛從冰冷的房間里出來——我說的房間是指遊戲室、屠宰室,乾燥和肢解屍體的房間。

我關上水龍頭,站了一會兒,身體斜靠在洗臉池上。這一切太真實了,而且那個房間我記得非常清楚。

我站在那個女人的身邊,看著她被塑膠帶捆綁著,身體不停地扭動,活生生的恐懼在她那雙無神的眼睛裡漫延開來,恐懼漸漸變成絕望,而我覺得自己體內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升騰而起,從手臂流到刀子上。我舉起刀子——

可這並不是開始。因為桌子下面還有一具死屍,已經幹了,並且包裹好了。在遠處的那個角落裡還有一個人,無望地等待自己的厄運。受害者臉上的恐懼是發自內心的,是我從未見過的,儘管看上去有點兒熟悉。那種恐懼勝過一切,彷彿一種清潔、純凈的活力在洗滌我的全身——

三個。這次一共有三個女人。

在我的潛意識中,這本來應該是個令人愉快的小插曲,可我這會兒全身顫抖不已,心神不寧。一想到自己的大腦居然脫離了肉體,越過鬧市區,獨自去還債,我的心頭就充滿了恐懼。我想著那三個包裹得整整齊齊的遊戲夥伴,很願意回到她們那裡繼續幹下去。我想起了哈里,於是知道不能這麼干。我正置身於一段記憶與一個夢寐的中間,忍受著兩者拉鋸式的雙重打擊,而且我也說不清究竟哪一種打擊更厲害。

這已經不再是種樂趣。我很想讓自己的大腦恢複正常。

我擦乾手,回到床上,卻再也沒有了睡意。我仰卧在床上,看著陰影在天花板上搖晃。五點四十五分,電話鈴響了。

「給你說對了。」我一拿起話筒就聽見德博拉說。

「你這話我愛聽,」我說著,極力恢複平日里聰明伶俐的自己,「什麼給我說對了?」

「你的預言都兌現了,」德博拉告訴我,「這會兒我就在塔邁阿密衚衕的犯罪現場。你猜猜是什麼事?」

「我說對了?」

「就是那個兇手,德克斯特。一定是的。而且比前幾次要轟動得多。」

「轟動到了什麼地步,德博拉?」我忽然想起夢中那三具屍體,但願她不會真的說是三具屍體。可我又肯定她會這麼說,於是我不由得激動起來。

「看來受害者不止一個。」她說。

我感到一陣震顫貫穿全身,從腹部筆直上升,就好像吞下了一顆沒有爆炸的炮彈。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恢複自己往日的機智:「這太妙了,德博拉。聽你這口氣,好像是在寫一份謀殺案的調查報告。」

「是呀。我已經有那麼點兒感覺了,將來沒準兒真的會寫一份。還好,我要寫的不是這個案子。太怪了,拉戈塔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也不知道怎麼去想。怎麼個怪法呀,德博拉?」

「我得走了,」她不等我說完突然說道,「快點兒出來,德克斯特。你得來這兒瞧瞧。」

等我到達那裡時,人群已經在路障旁邊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絕大多數是記者。只要記者的鼻子嗅到了血腥味,你想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就變得非常困難。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在攝像機後面,這些傢伙就像是大腦受了傷的殘疾人,而且患有飲食失調的疾病,但是他們一旦來到警察布設的路障跟前,奇蹟就會出現。他們是那麼強壯,那麼具有攻擊性,既有決心也有能力把擋在自己面前的任何人、任何東西推倒在地,然後踩在上面任意踐踏。這很有點兒像一個故事:一個孩子被壓在卡車下面,年老的母親居然把卡車整個兒扛了起來。力量來自某種神秘的地方。不知怎麼搞的,只要地上有血跡,這些患有厭食症的傢伙就能排除任何障礙,勇往直前。

我很幸運,路障旁邊一個穿警察制服的夥計認得我。「各位先生,讓他過去,」那人對記者們說,「讓他過去。」

「謝謝了,胡里奧,」我對那個警察說,「好像記者一年比一年多了嘛。」

他哼了一聲:「一定是有人在克隆記者。我看他們長得都一個樣兒。」

我從黃色隔離帶下面鑽過去,等我到了那邊伸直腰的時候,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有人在攪和邁阿密上空的大氣層。我站在建築工地的沙礫中間,這裡很可能在建一棟三層的辦公樓,給那些小不點兒的開發商使用。我緩步朝前走去,觀察這個尚未完工的建築物周圍正在進行的偵查活動,心裡忽然明白了:兇手把我們大家都引到這裡來絕不是什麼偶然的巧合,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美學效果而有意安排、精心策劃的,都是出於藝術的需要而進行的探索。

兇手之所以把我們引到這個建築工地上來,是為了滿足他的某種需要。你們抓錯人了,他在說。你們把一個笨蛋關起來是因為你們自個兒就是笨蛋。你們這幫人也太蠢了,不給你們一點兒顏色瞧瞧,你們就不知道閻王爺有幾隻眼。老子動手了。

除了向警察當局和公眾傳遞信息之外,他還在跟我講話:他把屍體運到建築工地,是因為我是在另一個建築工地上幹掉了賈沃斯基。他在跟我捉迷藏,在向大家顯示他是多麼能幹,特別是要告訴我他在監視我。我知道你乾的那點兒事,我也幹得出來,而且幹得比你漂亮。

我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我是一個好人,從來不幹那種事。可是我又知道他干過那種事,而我真的很想跟他一起出去。我該怎麼辦呢,哈里?

我絕不只是想跟一個新朋友一道出去干點兒有趣的事情,我想乾的是找到這個殺手。我得見見他,跟他聊聊,向我自己證明他確有其人,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他並不是我嗎?

而且那種可怕而有趣的事不是我乾的?

如果真的是我,那該怎麼辦呢?如果我在自個兒都不知曉的情況下幹了那些事,那又該怎麼辦?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但是——

我在洗臉池前清醒了過來,「夢」醒之後把手上的血跡洗去。在夢中,我小心翼翼、心花怒放地做了只有在夢中才會做的事情,雙手沾滿了鮮血。不知怎麼搞的,我知曉這一連串謀殺案的內情,而這些內情我是不可能知曉的,除非——

我走進樓房的外樓梯井,停了片刻,閉上眼睛,身體斜倚在光禿禿的水泥牆上。牆壁很粗糙,比空氣要涼一些。我的臉頰跟牆壁摩擦,有一種介於舒服和痛苦之間的感覺。我既想上樓去看看那裡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又不想上去。

跟我說說,我低聲對黑夜行者說,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當然沒有回答,只有平時那種冷酷、遙遠的暗笑。可那也幫不了什麼忙。我只覺得有點兒噁心,有點兒頭暈,有點兒茫然,而且我不喜歡這種混亂的感覺。我做了三次深呼吸,挺直腰桿,睜開眼睛。

多克斯警官在樓梯井裡頭瞪著我,離我只有一米遠的樣子。他的一隻腳踏在第一級台階上。那張臉整個兒就是一個雕刻出來的面具,陰森可怕而且充滿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敵意。就像一頭猛犬,想把你的手臂撕下來,但是心裡樂滋滋地想事先知道你的肉味道如何。而且他的這種表情,除了在鏡子里之外,是我在別人的臉上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那樣深邃,那樣持久,那樣空洞,彷彿他看透了人生中連環畫似的字謎遊戲,讀懂了人生的底線。

「你在跟誰說話呀?」他問我,與此同時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你那裡頭還有人跟你一起嗎?」

他的這番話以及那種會意的說話方式直刺向我,把我的內臟攪了個稀巴爛。幹嗎要選擇這幾個詞呀?他說「那裡頭還有人跟你一起」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知道我的體內有個黑夜行者?不可能!除非——

多克斯知道我的底細。

就像我了解那位臨終關懷護士。

體內那個東西看到了自己的同類,便朝著空洞的地方大聲叫喊。多克斯警官也帶著一個黑夜行者嗎?這怎麼可能呢?兇案組的一位警官原來跟陰森的德克斯特一樣也是一頭食肉猛獸?簡直不可思議。可是又有什麼別的解釋呢?我的腦子都不知道該怎麼想了,只是長時間地盯著他。他也盯著我。

最後,他搖了搖頭,目光仍然沒有離開我的身體。「總有那麼一天,」他說,「你和我。」

「我接受你這個改日赴會的邀請,」我極力做出開心的樣子說,「與此同時,如果你能原諒……」

他站在那裡,身體擋住了整個樓梯井,一個勁兒地瞪著我。不過最後他還是微微一點頭,身體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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