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集 涅磐篇 第一章 令郎之首

字奉東突厥吉厲大可汗:

凡南侵漢土者,必取其項上人頭。可汗身分尊貴,當以他頭以代。今奉上令郎人頭一枚,異日大汗南臨,可供不時之需。寒酸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彭門無忌、無望叩首百拜

「彭無望!」錦繡公主捧著那沾滿了曼陀鮮血的白色大氅,身子一陣撲簌簌的顫抖,一時之間渾身酸軟無力,頹然坐回帥椅之上,雙手一松,將大氅抖落在地。

離帥案最近的回鶻王子菩薩趨前幾步,將落在大帳中央的大氅撿起來,看了一眼,細小的眼睛猛然睜大,不由自主地咳嗽一聲,大聲用大漠流行的突厥話將上面的內容讀了出來。

這寥寥幾句話,彷彿晴天霹靂,在靜寂無聲的帳中轟然炸響,震得眾人一時之間茫然說不出話來。在場的突厥將領只感到氣血翻湧,一股子狂野的憤怒和不平彷彿烈火一般在他們的胸中熊熊燃燒,燒穿了心肺,燒裂了肝膽,燒光了理性,每一個人的瞳子里都是一片惡魔般的血色。

回鶻王子菩薩在這一刻彷彿忽然從一片迷夢中豁然醒轉,用一種迷惑而懷疑的目光看向錦繡公主,嘴角嚅動了片刻,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又隱忍了下來。

黑水靺鞨首領鐵弗由的心底湧起一陣溫熱的感覺:在弱肉強食的大草原里,為了部落的生存和繁衍,他多少次屈服於東突厥那不可一世的武力,將那些無人可以訴說的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渾渾噩噩地忘記。但是這一刻,那些曾經深埋的心事一瞬間重新佔領了他的整個心靈——曼陀,你也有今天!鐵弗由的眼中飛快地閃出一絲快意。

契丹首領阿保甲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馬賊出身的他比誰都明白依附一個強大勢力的重要性,否則,你所截獲的所有錢財貨物都沒有銷贓的處所,而你尋找獵物的眼線失去了強援,也將變成沒頭的蒼蠅。在他的眼中,東突厥是可以依附的最好選擇,但是如果有朝一日,這個勢力遇到了更強大的對手,他的選擇又會如何?阿保甲突然發現此時此刻,自己應該好好考慮這個問題了。

博古台和扎爾傑互望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莫可名狀的神色。馳騁在額爾古納河畔的他們從五百子弟兵起家,靠自己的實力和勇氣造就了如今室韋無人膽敢輕視的兩萬勁旅。實力和勇氣是他們唯一尊敬的東西。他們本以為東突厥的戰將乃是世上最勇猛和驃悍的,也是最值得尊敬的。但是今天,他們終於覺察到,原來,這個世上還有比東突厥那些滿手血腥的猛士更加勇猛高貴的戰士。

他們的這些不可言傳的神情,纖毫畢現地被心思縝密的錦繡公主看得一清二楚。她深深地感覺到,本來就不甚牢固的塞外同盟,被彭無望這寥寥幾句豪言像一個雞蛋殼般敲碎敲裂。

「他寫這些話的時候,絕對想不到他那心到手到的話語會對我們造成這麼大的影響和破壞。」在這一瞬間,錦繡公主的神思飄飛亂走,開始失去控制地浮想聯翩:「但是這些話卻彷彿是安排最精妙的詭計,讓我們的塞外聯盟風雨飄搖。從十歲開始記事,我便開始苦心鑽研兵法韜略,直到今日,十載苦讀,胸懷壯志,希望以自己的才學為族人拼出一片穩固江山。但是,我實在太自以為是了,原來我所要面對的,是比我想像中還要強大得多的民族。這樣的民族,真的能被征服嗎?」

沉重的腳步聲在錦繡公主的耳際急切地響起,將她飄搖不定的神思吸引了回來。她抬眼望去,只見普阿蠻、鐵鐮、鐵嵐、可戰、跋山河、羅朴罕、戰雄和戰洪等數十位效忠突厥的將領和猛士黑壓壓地從兩旁的班列搶了出來,跪在帥案之前。

「公主殿下,漢人殺我突厥王子,滅我精銳戰士,還要留書羞辱於我,這口氣悶在心裡,便要炸碎了我的肚腸。臣請明日率領精銳部隊,攻打恆州,屠光全城,為曼陀王子復仇。」羅朴罕雙目血紅,嘶啞著嗓音大聲道。

「公主殿下,彭無望目中無人,留言相辱,乃是欺我塞上無人。我普阿蠻請求明日攻城作戰,殺盡城中漢人,以報今日之恥。」普阿蠻沉聲道。

「公主,請下令吧!區區一座恆州小城,竟然令我軍損兵折將,實令我族面上無光,可戰請命衝上城牆,殺光恆州守軍,將他們將領的人頭獻與公主殿下。」可戰激聲道。

「誓死攻城,屠滅恆州!」餘下的突厥將領不約而同地齊聲道。

仍然站在帥帳兩側的各族將領互相看了一眼,也紛紛來到帳中央道:「請公主下令攻城。」他們的目光謹慎而猶疑,似乎在靜靜等待著判斷錦繡公主的決策。

眾怒難犯,錦繡公主知道自己再也改變不了眾人的決定,否則將會引起將帥不合,使那些開始抱觀望態度的各族領袖更加懷疑東突厥的權威。

她只有號令攻城。

這是一個令她心情沉重的豪賭,如果輸了,將要付出的代價是她一個人無法承擔的。但是她已經別無選擇。

※※※

被夜色籠罩的塞外大軍聯營中,傳來一陣陣木輪滾動之聲,數輛運送屍體的牛車被七八名沒精打採的突厥士兵驅趕著,朝大營靠近恆州一角的焚屍場走去。這個焚屍場被突厥人刻意建在上風口,一旦焚燒,大股大股的滿是屍臭的煙塵便會飄進恆州城內,格外熏人。

透過覆蓋在身上的突厥士兵屍體的縫隙,彭無望看到了突厥人金帳之前隨風飄揚的帥旗,那已經不是曼陀的狼頭標誌,卻換上了兩隻暗色的鳳凰。

「突厥人難道換帥了?會是誰呢?」彭無望心底一陣緊張,他知道大哥的這一次捨命突擊乃是為了擊殺突厥主帥曼陀,令敵軍群龍無首,其兵自解。但是如今塞外聯軍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換上了另一位元帥,那就是說恆州的圍困仍然會繼續,而城裡的人仍然面臨絕境。

牛車緩緩地駛過燈火通明的主帳,帳內的人影閃爍,很多人在激動地揮舞著拳頭。彭無望的雙眼死死地盯住了帳門,希望能夠看到聯軍主帥的依稀模樣。但是,牛車被一群護衛主帳的精兵親衛遮擋住了,他什麼也看不見。

就這樣過了很久,彭無望終於放棄,仰頭枕著身下的屍體,輕輕透了一口氣。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空氣中的味道和在主帳周圍的味道有了一絲微弱的不同。他用力吸了一口氣,一股子難言的屍體惡臭、刺鼻的鐵鏽腥味和牛馬特有的臊味四面八方地湧進鼻子,令他幾乎窒息。這些味道正是他一進入突厥營地後一直聞到的。

但是剛才在帥帳之外,他卻一瞬間忘記了這所有的味道,只感到空中流淌著一絲他眷戀至深的氣息。彭無望感到眼中一陣令他酸軟的溫熱:蘭花香味,是她!

「你捨得殺我?」錦繡那沙啞而柔情似水的聲音再次在他的耳邊響起。

彭無望輕輕撫了撫手邊暗藏的一柄四尺鋼刀,悠悠地舒了一口氣,苦笑一聲,暗忖:「突厥和大唐,在今時今日都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阿錦和自己勢不兩立,卻又不顧一切地相戀。這世上最絕望的事,不過如此。死亡雖然悲傷,但相比之下,卻快樂多了,因為至少還有希望在來世重逢。」

※※※

牛車突然停了下來,趕車的突厥人大聲交談了幾句,就開始將屍體一具具從車上搬下來,堆在焚屍場中央。彭無望也被人丟了進去,在他旁邊躺著閉目裝死的張濤。幾堆柴草從四面八方丟進焚屍場,火把上松油的味道刺鼻而來。

「彭大俠,他們要點火焚屍了。」張濤驚慌地小聲說。

一直仰頭望天的彭無望如夢初醒,猛的一吐氣,從屍堆中破空而起,雙手一伸,一股強烈的擒龍真氣狂噴而出,憑空將兩個手握火把的突厥士兵抓掖了過來,用力一扭,將他們折斷了脖子。他雙手一振,將這兩具屍體忽悠悠地拋飛了出去,正好分別撞上另外兩名突厥士兵的頭顱,四頭相碰,碎如破罐。

彭無望的身形宛如夜空中曲張變化,擇人而噬的猛禽,一眨眼就來到目瞪口呆的另外三個突厥人面前,橫掌一斬,擊碎了一人的喉結,雙腿一撐,身子猛然拔起,夾住一人的脖頸,用力一扭,立時讓他頸骨碎裂。在他的身子落下時,他的雙手按住最後一個人的肩頭,將他掀翻在地,一拳撞在他的左胸。那個士兵只噴出一口鮮血,便一命歸陰。

彭無望抹了抹濺在臉上的鮮血,回頭看了看一旁的張濤。這時候的張濤剛剛從地上直起半個身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四周片刻之前仍然活生生的突厥小兵的屍體。

「快,我們去恆州。」彭無望來到他的面前,伸手想將他拉起來。

張濤條件反射地往後挪了挪身子,驚慌失措地看著他。

彭無望的臉上露出一絲悲愴的神色,直起身子,輕聲道:「我是否出手太過狠辣?」

張濤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小聲道:「小子無禮,這些突厥人死有餘辜,是我太多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彭無望的眼中悲色更重,一拍他的肩膀,道:「我們走。」

※※※

夜色中的恆州城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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