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喬治用寬大的手撫摸著下巴和嘴唇。

「是他,瑪麗詠。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我才那麼明確。我不是在猜測,我對你肯定地說,傑瑞米·麥特森上了電車。我的父親前一個晚上剛向我介紹過他,而且,他是警官,這就足夠了。當他說是我的父親派他來找我,要帶我去另一個地方和他碰頭時,我就答應和他一起下車。」

看到老人眼裡的淚光時,瑪麗詠的嗓子里一緊。

「他把我放到他的那個魔鬼的爪子里,讓他不至於太孤單,讓他可以……玩。他到晚上才又回來,時間不長,他回來折磨我。在他的日記中,這一天的時間表不是很確切。如果你讀的時候很仔細的話,就會發現,他提到,早上,他調查阿齊姆的失蹤。午後,他回家洗了個澡。接著,他講述了傍晚前他在辦公室里,以及搭檔屍體的發現。這樣就造成了在洗澡和幾個小時後他回辦公室之間,沒有任何記錄。原因就是他正忙著跟蹤我上電車,然後把我帶到他骯髒的藏身處。前一個晚上,他聽到我父親講起我的鋼琴課,電車……」

足足一分鐘,他不再說什麼,就這樣站在星空下。瑪麗詠不知道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還是尋找另外的話題。

「至於晚上,他寫到是在傍晚時見了亨姆弗雷斯——談話持續了一刻鐘,然後,和考克醫生見面時已經差不多午夜十二點。在這之間,大家什麼也不知道。」

老人像貓頭鷹一樣轉過腦袋,觀察瑪麗詠的反應。

「在這期間,他和我在一起。」

瑪麗詠緊緊攥著日記本,直到皮封面切進她的皮膚。

「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我遭受的休克療法讓我一點點脫離了現實,第二天,我失去了知覺。當我重新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是打翻的木桶流出的水讓我清醒過來。我直冒冷汗,還發著燒,渾身痛得難以忍受。好長一段時間,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我的喉嚨發緊,呼吸困難。後來,我摸索著找到了火柴和一支蠟燭。魔鬼的屍體就在地上。我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想,傑瑞米回來看我是不是確實死了,正如他指使蠱所做的那樣。然後,他殺死了他的奴隸,這樣,無論怎樣,黑巨人都不能背叛他。那個本子就放在桌上,我把它翻閱了一下,發現上面有這些字。鬼使神差地,我把它藏到身上撕破的衣服里。不一會兒,警察就到了。」

一陣掌聲在他們的腳底下響起,音樂會結束了。

「在這之後,我五個星期沒有張口說話。關於這個本子,我同樣什麼也沒說,我秘密地把它當作戰利品收藏著。我把它讀了一遍。一個人的時候,時不時地看上一頁。我是在看完了它之後才重新開始說話的。我去見我的父親,問他是否真的是殺人兇手。我們倆作了一番長談,要等到十年之後,在他去世時,我才知道了故事的尾聲。傑薩貝爾這時才向我承認了那晚發生在他們和傑瑞米之間的事實經過。因為他確實來了別墅,他闖進大門,進家用一支手槍頂著我的父親。他粗暴地對待我父親,要他承認自己是殺害孩子們的兇手。他用空著的那隻手舉著一支香煙盒叫嚷,說這是他在魔鬼的老巢里找到的物證。這件物證,他本可以到格盧比那兒買來,因為我父親在那天晚餐時給了他供貨人的名字。他像發瘋一樣地狠揍我的父親,不肯罷手。他不惜一切代價逼我父親當著傑薩貝爾的面承認,要讓她明白過來。傑薩貝爾終於拿起我們放在那兒用來自衛的手槍,向偵探開了槍。」

瑪麗詠眼珠轉也不轉地盯著他看,喬治·凱奧拉茲艱難地講述他的故事,他的聲音不像往常那麼堅定,他的手在顫抖。

「傑瑞米·麥特森當場斃命,一顆子彈正中大腦。傑薩貝爾和我的父親不知道該怎麼辦,兩人一陣恐慌。他們剛殺死了一名警官,而且是一名指控我父親的警官,在某個特別愚鈍的法官的眼裡,這就可以成為殺人動機。於是,他們把他裝起來,放在花園的一個水銀池子里,等著找一個更合適的地方。過了沒一會兒,一大隊警官來到我們家,警官們不是來逮捕他們,而是把我送回家。過了幾天,我的父親終於把麥特森埋在沙漠里。關於他的失蹤,警察局立了個案,但是什麼也沒找到。聽那些對他最為了解的人說,最後幾個月里,他變得越來越衝動,時常愛大發雷霆。他的脾氣在變,本性中的獸性露出頭來。本能漸漸超越了獵手的理智。至於我,我假稱什麼也記不得了,我撒了謊,是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得出結論,說殺害孩子們的兇手就是這個黑巨人,大家都很滿意。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傑薩貝爾一直在找麥特森的日記,一無所獲,他告訴過她這本日記的存在,她很擔心地想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內容。我始終沒能告訴她是我拿著這本日記。」

喬治接連咽了幾下口水,然後讓瑪麗詠當中間人作判斷:「從現在起,你還懷疑殺害孩子們的真兇的身份嗎?」

她想開口,然而,她卻沒有力氣吐出一個字。

「你在想,這是為什麼,對嗎?」喬治猜測道,「為什麼他會幹出這一切?這是一個受折磨的靈魂,一個完全不知道感情為何物的人。正如傑薩貝爾那晚到他的火車廂中見他時說的那樣。她摸不透他。因為他不是一個和其他人一樣的人。他已經不再是真正的人。

「從某種角度講,他是一個精神失衡的人,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變態,他為此而痛苦。我想,如果傑薩貝爾對他來講如此重要,那是因為她個性很強,又很與眾不同,這讓他感受到了從來沒法感受到的東西。

「他犯下的罪行,不僅極其殘暴,而且讓他激動。他只是一具空殼子,對著虛空哭泣。只有用反常的、極端的感官刺激才能填補虛空。」

高于海平面一百米以上的修道院教堂頂上,一長串蝙蝠掠過站在那兒的兩條人影。

「要摸透他,你就得知道,他指責我父親變態的大部分胡言亂語只不過是從他自己身上搬過去的。那幾頁心理分析只是把他自己的真實面目轉移到了他編造的替罪羊身上。這樣既清除了情敵,又讓自己顯得很清白。說到這兒,讀他的日記,他為我父親編造的犯罪心理過程非常可笑,不過,如果把它放到傑瑞米自己身上,就完全講得通了。只要把陶醉於權力——這是他放到我父親身上的轉折點——改成戰爭的可怕後果讓傑瑞米·麥特森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時,我們才能理解。」

裘擊了一下手掌。

「他實際上命中注定要下地獄。戰爭讓本來只是個孩子的他喪失了人性。」

瑪麗詠一震。

戰爭。傑瑞米親眼目睹那個可憐士兵遭受酷刑。

喬治指著日記。

「按住第一頁,把封面撕了。來,別怕。當年是我裝的封面,做的偽裝。」

瑪麗詠聽從他的話,用力一扯皮封面。封皮刷地撕開了。

「行了。」喬治指揮她道。

他彎腰用手指尖在封皮下摸索。

「找到了……」老人抽出一張黑白舊照片。

「給你,看看吧,這就是傑瑞米·麥特森。」

瑪麗詠接過照片,有點忐忑不安地見識日記作者的真實容貌。

他長的正如日記中描寫那樣,是個美男子,但某種表情讓他的臉龐顯得陰沉,甚至有點令人擔心。目光中有種不可捉摸的光,有點模糊、多變,就像是全息相片,換個角度看,臉部表情就會發生變化。

某種冰冷的怒氣,似乎永遠也化不開,瑪麗詠不是很有把握地琢磨著。或者是一種持久的痛苦,把他燒成了灰燼。

另一種直感同時向她襲來,更加讓人心神不寧。

他眼中的這種光來自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飄浮在他的內心深處,那是他的靈魂的光。

那是種讓人害怕的光暈,很久以來就死了的良心的光暈,拋棄了軀體,任它去漂流。

他掩蔽的是自己的屍體。

傑瑞米的身邊站著個漂亮的女子。瑪麗詠沒費勁就認出了她。

高貴和衝動都寫在她的臉上:傑薩貝爾。

照片是在一片沙灘上拍的。傑瑞米穿著游泳褲,一種比較長的短褲,這是當時的款式。他赤裸著上身,前胸上有一道隆起的長長痕迹。

瑪麗詠翻過照片。

「亞歷山大,1926年9月。」

「我找到日記本時,照片被夾在裡面作書籤,」喬治解釋道,「這是傑瑞米犯的一個錯誤,就因為他對傑薩貝爾太鍾情。」

喬治這才透露了傑瑞米·麥特森這架瘋狂機器的最後一環:「與我父親和傑薩貝爾共進晚餐的那個晚上,有些喝醉的麥特森向他們講了一則故事。你可能已經猜出來了,關於這點,他也撒了謊。他並沒看見這個年輕士兵被無恥的下士們長期毆打和強姦。他沒有看見,而是親身經歷。他就是那個士兵。」

瑪麗詠用食指划過偵探胸前的長條疤痕。照片在風中抖動。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傑薩貝爾在那晚哭了,」喬治強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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