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傑瑞米跨上台階準備踏進車廂,他的每個感覺器官都處於高度警惕狀態,時刻準備著如有不懷好意的人撲向他就得隨機應變。

四周太暗,看不清情況,夜色透過狹小的圓窗,屋裡的夜色變得更濃。

他先聽到那人在靠近。

然後,看見了。

一條影子向他躍起。

他沒有動。

她舉起手臂向他打來。

傑瑞米沒有表現出任何逃跑的意思。

他臉上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你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傑薩貝爾叫道,聲音還有些哽咽。

陰暗中,他早就認出她的體形、她的步態和她的香水味。

「亨姆弗雷斯到家裡來彙報你說弗朗西斯的那番話。他的兒子被綁架了!這還不夠嗎?嗯?你說,傑瑞米,你還要什麼?要他也死?你還會繼續不放過他的屍骨,不是嗎?他到底哪點兒對不起你?」

她轉過臉,在客廳里焦躁地走來走去。

傑瑞米從鼻子里呼氣,酒精和疲勞忽然讓他變得更加消沉。他拿起一盒火柴,擦了一根,點燃一盞汽油燈,燈光舔著屋子裡的絲絨和木傢具。

傑薩貝爾這時已經筆直地站在他對面。

短短的火苗映襯著她雙眸里分明的色彩:碧玉之綠,烏木之黑和象牙之白;她柔滑的線條,隱約有些玫瑰紅的嘴唇,細瓷般的皮膚和令人陶醉的髮捲。她就像一塊寶石在閃爍。

傑瑞米凝視著她,就像是在凝視一幅藝術作品,他的目光落到她臉頰上的那顆黑痣上,那彷彿是大師的簽名。

「不要說是因為我。」她狐疑地輕聲說道。

眼睛裡盈盈有淚光。

她還在低語著,痛苦讓她的聲調變得憔悴。

「為什麼你就不能忘了我,傑瑞米?」

耷拉著肩膀的傑瑞米站起身,頭仰得高高的,他喉嚨里吞咽了一下,然後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立刻喝了一大口。

「別盯著他不放,求你,」她喃喃地說,「他是我唯一的家,你知道的。」

傑瑞米用手掌摩擦著露出短短髭鬚的下頜,發出沙沙聲,他又揉搓著太陽穴。

「看看寫字桌上。」他終於說道。

傑薩貝爾猶豫了一下,向寫字桌走去。

「你看見桌子中央的這個本子嗎?」他問,「這是我的日記,從案件調查開始起寫的。今晚,我要在上面添上最後的一些想法和最後結論,它差不多就完成了。真相就在裡面。我要你知道這點。」

他轉過身看著她。

「你還愛普契尼?」

說著,他開動留聲機,《圖蘭多》的音樂飄起來。

開頭幾節音符,傑薩貝爾紋絲不動地佇立著,接著,她坐到寫字桌邊,手指繞著一撮髮捲玩弄。另一隻手撫摸著寫字桌的木桌面,掠過放在上面的東西,停留在一疊破舊的書上。

「一千零一夜。」她讀著著書脊上的標顥,「這本書,弗朗西斯喜歡得發瘋。」她有氣無力地承認。

傑瑞米立刻回答道:

「我知道。我想起來了,新年晚會上,他就是拿這些故事把你迷住了……我那個被殺害的搭檔相信那是我們這樁案子的一條線索。我相信,兇手是利用它來裝神弄鬼,再造一個傳奇故事。因為這樣做可以讓他永垂史冊,又可以讓迷信的當地人避得遠遠的。」

傑薩貝爾的手指撫著眉心,搖搖頭。

「你為什麼這樣頑固不化?」她探問道,「你知道,弗朗西斯不是魔鬼,他沒殺過一個人,你知道的。」

她的聲音溫柔得讓人心碎,傑瑞米似乎看見她的鼻樑邊流下淚水。

「你了解我,」她又堅持道,「對人,我有感覺,好人還是壞人,我不會搞錯。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事。我是亞歷山大市的孤兒,父母是外國人。我還是個小姑娘,他們就把我拋棄在這片土地上,我從什麼也不是的小東西成長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女士,全是多虧了我的這個天賦,我感覺得到各種各樣的人。我是靠自己長大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沒有任何人的幫助,我一步步地爬上社會等級的階梯。今天,我找到了弗朗西斯,我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我了解他的優點和缺陷。他很嚴厲,的確,但他絕不像你以為的那樣。你不能這樣盯著我們不放,你不能。」

傑瑞米喝了一口威士忌,聽著這個他愛慕的女人的一席話。普契尼越來越激昂。

他準備著捨棄一切,只要能感覺到她緊貼著他,和她再做一次愛。她身體的溫熱讓他思念,她的皮膚,她的身體,她甜甜的舌頭。她就在那兒,不足三米遠,伸手可及,卻又那麼遙遠。

「你得接受這個現實:我不再屬於你,」她繼續說道,「我要對你直言,傑瑞米,對人,我有感覺,而你,我卻從來沒能知道你是誰。起初,真正是你身上這點吸引了我,偉大探險家的野性魅力。然後,也就是這點讓我厭煩,甚至……讓我害怕。」

她在半明半暗的寫字桌後面注視著他。

「你從來沒有真正明白,為什麼在我們分手之後我會對你那麼狠,不是嗎?那是為了幫助你把我們倆的事作個了斷。因為你的忠誠和你天真的期望讓我漸漸失去了耐心。你不停地問些不得體的問題,打聽弗朗西斯和我之間的關係,你把我推上了絕路。如果我們倆沒能成,是因為你讓我擔心,傑瑞米。」

傑瑞米被她的綠眼睛催眠。

「在你的靈魂深處是那麼冷漠,因為你走得太遠了,在荒野中走得太遠,在孤獨中走得太遠,再也回不來。你從來沒有完全地在這裡,傑瑞米,總是有一部分的你留在了那兒,在那些只有你知道的陌生疆域,在那些戰爭的回憶中,在那些荒原流浪中,也在這兒,(她仰起臉頰望著天花板)在這節車廂的朦朧距離中。內心深處的你讓我無法捉摸,讓我害怕。我想,你是個多情的情人,但你永遠不會是個細心的丈夫,更不會是個好父親。善良和為別人作出貢獻,這你辦不到。在過去的十年中,在你整個動蕩的生命中,你已經把它們丟失殆盡了。那天晚上,當你講述那個發生在大戰戰壕中的骯髒故事時,我就全明白了,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我當時哭了。我全明白了,你知道嗎?可你仍然是個……幽靈,你從來沒有真正在這裡過。你和我們不一樣。我很抱歉……」

她飛快地擦掉眼淚,然後給予他致命一擊:

「可是,你不能仇恨弗朗西斯,就因為他給予了我你不能給予我的一切。」

兩人對視著,再沒有一個詞來玷污這沉重的一刻,普契尼和他的戲劇性旋律陪伴著兩個靈魂之間的交流。終於,傑瑞米放下空酒杯,他打碎了兩顆心的聯接,轉身找來一件包裹在布料子里的東西。

「不久你就會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終於開口道,「我是你的護衛天使,傑薩貝爾。和所有的天使一樣,我有一半是別人看不見的。可能有一天,你會看到真正的我。」

他從布料子中抖出一把半自動考特M1911和子彈匣,他裝上子彈,把槍插進從架子上拿下來的一隻手槍皮套里。

「弗朗西斯是頭披著人皮的魔鬼,你受他的操縱,這就是真相。」

傑薩貝爾目光如炬,她狂怒地揮手一掃,把寫字桌上的東西盡數掃落在地。

「夠了!」她怒喝道。

她跳起來,衝出門去。

傑瑞米攥緊了拳頭。

他把手槍套掛在外衣裡面,撿起日記塞進衣袋裡,跟著這個怒氣沖沖的美人魚出了門。

他跟在她後面一直跑到阿巴斯大街,她跳上剛進站的電車,車門就要關上。

傑瑞米加快步伐,血液因為酒精而黏滯,腦袋裡氧氣不足,比平時重了三倍,他的雙腿也沒他希望的靈活。他又努力了一下,氣也短了,他跳上開動起來的電車後踏板。

城市的燈光在夜色中閃閃爍爍,在電車車窗外滑過,淹沒在迎面而來的汽車和行人中。

傑瑞米打開車門,踏進車廂。他撥開乘客,抓住傑薩貝爾的手腕。

「你會恨我,」他說,「我知道,我是一頭替罪羊,但是,有一天,有一天,你會明白。你會接受真相。我要你知道,我會在你身邊,我會等著你。」

她的手臂猛地掙脫了偵探的手。

「你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傑瑞米,天大的錯誤。妒嫉讓你喪失了理智。你還想靠指控弗朗西斯平步青雲。」

她說著就要轉身避開他,傑瑞米抓住車廂中央的扶手杆子,繞著一轉,又出現在傑薩貝爾的面前。

「你的丈夫難脫罪名。他耳目眾多,找到了那個被叫做『蠱』的人,並且利用他干出下流無恥的勾當。他了解阿拉伯的神話,才能加以利用,這是他放的煙霧彈,把我們引上彎路。受害者都是些他認識的孩子,因為他們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是基金會的孩子,總之,為什麼要捨近求遠呢?他只要在某個晚上悄悄查閱孩子們的檔案。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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