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晚餐結束,他們移步到小客廳。

傑瑞米原想推卻他們的邀請,可是,縱然他有一千個借口,而且個個可信,足以讓他脫身,但沒有一個能真正說服他自己,他就這樣默默地呆著,直到再也不能打退堂鼓。

整個晚上,主要是弗朗西斯·凱奧拉茲在講話,中心就是他自己和他的成就。他是用一種令人驚訝的厭倦態度來描述自己的榮耀。一個小時過後,傑瑞米把這場考驗當成了一次難得的好機會,讓他可以更為深刻地了解凱奧拉茲這個人物。從一言一行中尋找缺口,摸透他的思想,然後理清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

當凱奧拉茲問到他的時候,他很謹慎,不透露任何個人情況。

只是,傑薩貝爾冷不丁地刺他幾下,以此為樂。

奇怪的是,在吃晚餐的過程中,她漸漸不像開始那樣尖利,而是顯得挺專心,有時甚至表現得很默契。她兩次問傑瑞米,是不是記得兩人相處時的某天的某個細節。偵探每次都捕捉到凱奧拉茲眼中一閃,那種妒嫉心被刺痛時眼睛裡才有的光芒。

他們倆至少在這點上是一樣的,他想道,心中苦澀地自嘲。

主人讓人端上消食酒,那是專門從蘇格蘭運來的。他又打開一隻漂亮的鐵盒,裡面是內斯托牌香煙,傑瑞米取了一支。

「你打撞球嗎,偵探先生?」

「有時候打。」

凱奧拉茲向他咧嘴一笑,似乎被逗樂了,示意他跟著他去隔壁的那個房間。一張漂亮極了的著色木質撞球檯,擺放在帶穗的燈下。

傑瑞米抽了口煙,滿意地低聲哼了一下。

「這煙怪不錯的吧?」凱奧拉茲低聲笑道,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我在格盧比那兒買了好幾個整箱,值不少錢!可這種煙草,花在上面的每一個皮阿斯特都是物有所值……」

「那是對花得起人來說。」傑瑞米禁不住介面道。

他們各自挑了根球杆,由傑瑞米開場。傑薩貝爾在一張絲絨長凳上坐下,手裡還擎著她的酒杯。

「你是不是有個常去的俱樂部?」打了幾分鐘球後,凱奧拉茲問。

「街上的那種,隨便哪個地方,只要有張撞球檯,有一個對手,又有人請的話。」

凱奧拉茲向著綠氈伏下身。

「有機會,到吉澤拉的體育俱樂部來找我們,你一定有機會打消那些吹大牛的人的氣焰。」

「我會考慮。」

凱奧拉茲正在瞄準,把球杆在手掌間來回抽動,神色嚴肅,然後擊球,觀察球的運動路線。

「為什麼創建這個基金會?」

凱奧拉茲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問題,撇下那隻還在滾動的球,用審問的目光瞪著傑瑞米。

「為什麼?」他用出乎意料的嚴峻語氣反問,「照你看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無可救藥的吝嗇鬼、惡棍?或者是隱藏在脾氣暴躁的商人外表下的慈善家?你不用回答,從你的臉色我可以看出你是怎麼想的。你想知道嗎,麥特森先生?你錯了一半,也對了一半。我是這兩種人,偵探先生。就像這個星球上的所有人。我既不白,也不黑。只是個無色的人,我盡量不盲目地在一種顏色或另一種顏色中迷失了道路。走每一步都會染上一邊的顏色,我就偏向另一邊,找到平衡點,如此重複……」

傑瑞米繞著桌子轉了一圈,估量哪個是最好的角度,這才擊球。

「請允許我說,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不一定都是灰色的。」他評論道。

「我沒這麼說。我們沒有任何顏色,我們染上的是我們的思想和行為的顏色。而它們和畫家手裡的調色板一樣豐富多變。」

凱奧拉茲遞給傑瑞米耙子,但是後者一晃下巴拒絕了。

「偵探先生,這個基金會是我唯一能作的事,是以我的方式告訴大家,我喜歡這個國家。我的錢多得數不清,拿什麼來感謝這個城市呢?關心他們的下一代,明天的希望。按照開羅的傳統,我辦了個教育基金會,有點像北非傳統的『瓦弗』,正是靠這種機構,我們在街上看見的那種大型噴泉才建造起來,上面還有一個教室,用來教授《古蘭經》。我們之間的差別就是,我的基金會著重綜合教育,而且接受女孩子,願意把女孩和男孩一起送到學校來的家庭並不是很多。」

「令人生畏的凱奧拉茲先生為埃及孩子送來了文化!」傑瑞米誇張地說,「敬佩!」

「你不相信,是嗎?你和那些多疑的人一樣,想知道在我這種慈悲、慷慨的後面藏著什麼,因為一個精明的百萬富翁不可能是這個樣子。我得再三重申:什麼也沒有。除了每天早晨覺得比較輕鬆一些以外,也就沒有其他更自私的念頭了。你會說,我創建這個基金會是為了贖取良心,我說,這個基金會讓我得到安寧。我想,這是因為我們立場不同。我不是魔鬼,人人希望把我看成是魔鬼。就像我剛才講的那樣:我和所有人都一樣,不完全是壞人,也不真是個好人。」

「然而,壞人還是有的,無惡不作的魔鬼。」

凱奧拉茲直握著球杆站在他面前,手在胸前撐著球杆根。

「問題就在此,親愛的。惡的裂痕」

傑瑞米擺好姿勢準備擊球。

「惡的裂痕?」他問道,「我倒是從來沒聽說過。」

「是認為魔鬼存在的人和認為人性本善的人之間的斷層,後者認為人生來至少中性,經歷生活考驗後才變惡。惡是實體呢?還是我們社會的腐化產物?」

「盧梭?」

凱奧拉茲瞥了偵探一眼。

「好吧,不僅如此。惡的裂痕,自最早期的文明出現起,這個問題就纏著我們這個種族。我們是經驗的結果呢?還是我們生來就有經驗之前的天賦?罪人,哪怕是最十惡不赦的罪人,那是因為在他們成長過程中曾經遭受過可怕至極的折磨?還是他們生來就喜歡暴力?」

在他提問的時候,傑瑞米忘了擊球。

「最近,那些考慮靈魂問題的思想家圈子不是在說,孩子在成長發展過程中造就了我們的性格的基石?在學校里被其他孩子欺負的那個孩子可能會發展一種……防禦機制,他仇恨其他孩子,所有其他孩子,沒有一個例外。而且……」

「得,得,得,偵探先生,我打斷你。問題不在於這種情形在孩子的腦子裡產生什麼,而是:『為什麼我們會到這個地步?』為什麼這個孩子引起同學的怒氣和仇恨?我猜想,是因為他自己做錯了事,他惡言惡語,造謠中傷。那他為什麼一開始就會有這種態度?」

凱奧拉茲進入了大演說家才能達到的超凡人聖的境界,氣宇軒昂,鏗鏘有力,他繼續說道:「惡是我們在人生過程中染上的?就像一種靈魂的疾病,與憂愁相似?還是一種神秘的力量,當生命之初的第一星火花閃現時,就已經蟄居在我們的細胞中?這是對邪惡本質的兩種不同觀點,這就是惡的裂痕,這是關於惡與善的永恆爭議,或者說是關於人之無色天性和變色龍天性的爭議。」

傑瑞米用桿擊球,打了個空。

「好了,傑瑞米,這場關於本性的辯論是不是在你的頭腦中喚醒一些矛盾的思想?」傑薩貝爾取笑道,她又恢複了傲慢的態度。

偵探把位置讓給百萬富翁,並不答理傑薩貝爾。

「我承認,我不知道自己是站在這道『惡的裂痕』的哪一邊,我……有時看見我們中某些人可怕的本性。我說不準,是我們的性本惡,還是後天變惡。恐怕兩者相距並不遙遠。不過,我知道存在本身就帶有惡,即使最出色的人有時也會墮入懸崖的另一邊。他們染上惡,毫無治癒的希望。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他的語氣和面部表情讓傑薩貝爾肅然起敬。

「聽你說起來,彷彿你自己就是這種轉變的受害者。」

她的話沒有一絲詢問的意思,彷彿不安地意識到了些什麼。

「從某種角度講,是這樣。」

「所有偵探都有這種心靈創傷嗎?」她幾乎是溫和地問。

「這跟我的職業毫無關係。」

凱奧拉茲忽然明白了。他把球杆擱在球台邊沿上。

「戰爭……」他一字一頓地說。

傑瑞米抬起眼看他,凱奧拉茲解釋道:

「從你的年紀、體魄和智慧來看,都有在大戰中效忠的條件。」

傑瑞米舔了一下嘴唇,目光找尋著自己的酒杯。傑薩貝爾站起身,默默地去幫他把酒杯端來。

「戰爭再怎麼殘酷,戰爭期間的野蠻都有它自己的背景,」百萬富翁論述道。

傑瑞米又長長地喝了兩口酒。

「背景不過是借口。我跟你們說的不是對付德國人的拼殺,而是在同一個戰壕里,發生在英國紳士之間的野蠻行徑。」

傑薩貝爾雙臂交叉在胸前。

「在這個光輝偉大的世紀里,除了有組織的大屠殺,我也看到了人對人可以進行最卑鄙的迫害。一群下士,由於在血與泥中度過了太長時間而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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