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想天開。
瑪麗詠站起身,伸展了一下麻木了的肌肉。
這個夜遊鬼的故事,這個蠱,純粹是異想天開。
她打量著日記的黑封皮。
這是本什麼樣的日記呵?她撞上了什麼呀?自從開始讀這本日記以來,她第一次感到不自在。孩子被殺讓她很難受,但這是故事和案件的一部分。可這個關於鬼的故事看起來有點幼稚,瑪麗詠不知道是因為裡邊的人,還是因為那個時代的緣故。
作者傑瑞米·麥特森用了第一人稱記述他的經歷和感受,當中插了一大段搭檔阿齊姆在同期進行的調查,顯然,他們是交談過的。
奇怪的是,她發現他的描寫很精確,有的地方簡直很浪漫。他甚至對阿齊姆的感情都有確切的描寫,而且深入他的內心世界。他們曾經真正交談的可能性反而顯得不大。不,傑瑞米是作了估計、推測或想像的。
不管怎樣,蠱這一說法難以讓人接受。
瑪麗詠忍住哈欠。
已是下午,她只稍微停下一會兒吃午飯,讀了這麼長時間,她有些頭昏眼花。
天氣陰沉,天色呈現出一系列的灰色,從頭頂的本白色一直到天際的黑色。
她套上件暖和的毛衣,然後選擇了束腰風衣,好去散步,這兩天來,氣候變得很寒冷。放在衣袋裡的日記碰著她,讓她感到安心。
如果「蠱」的故事讓她無所適從,她得承認,自己的胃口倒真是被這個故事吊住了,想到這些發黃的書頁尚沒有向她透露的秘密,她感到興奮。自從她找到這本日記以來,幾乎從來沒有與這個寶貝分開過。它向她施展邪惡的魔力,激起她窺探隱私的慾望,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她沿著小墓地走了一段,繞過教區的聖皮埃爾教堂入口,來到格朗德街上。從那兒,她鑽進一條夾在兩幢老房子間的狹窄通道,來到護城牆邊。她沿著城牆,走過一座又一座碉堡,風吹得很緊。城牆下,昨晚前來光顧的大海留下一攤攤水塘,泛著綠光,折射著變了形的天空。
東步蘭納礁矗立在遠處,孤零零的,只有一群黑雁與它作伴。
望著它迷失的樣子,瑪麗詠感到有點憂鬱,這是一塊被放逐的國土,被懲罰永世呆在濃霧與潮水中。
是懲罰,還是優待?她糾正自己的念頭……
它簡潔的線條更增添了一絲憂愁感。
一條深色的影子在礁石和聖米歇爾山的對角線上移動。瑪麗詠睜大眼睛細看,確定了她的預感:一個男人正步伐穩健地朝著她的方向走來。
他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瑪麗詠想到人們講的海灣,覺得他一定有道理這麼走。流沙造成了不少犧牲品,它咬住人的腳踝,拖住小腿,一點點吞噬獵物,直到漲起的海潮把還露在上面的最後一部分淹沒。
那個散步者顯然認識路徑,他正向護城牆靠近。
待他走得更近些時,瑪麗詠看清了他的外表。那是個上了點兒年紀的男人,身材頎長,頭髮不是她起初想像的棕色,而是在白髮上戴著頂水手帽。他的步態瀟洒,雙手插在水手上衣的口袋裡。
這時,他微微揮了一下手臂,向她致意。
她先是有點吃驚,然後才發現,整堵城牆上只有她一人站著。
她觀察他已經好一會兒,他自然不會沒有感覺。
瑪麗詠也揮揮手表示回答。
她也不由自主地走起來,在城牆上像那個散步的人一樣朝著鎮口走去。
他們在羅瓦門的門洞下相遇。
陌生人脫下帽子,任憑白髮在風中飛舞,他把雙手擱在背後,微微彎腰致意。
「夫人。」
他比她剛才估計的還要老得多。至少有八十多歲,瑪麗詠心中猜測。一把和頭髮一樣白得發亮的鬍子把他的臉遮住了大半。他兩頰深陷,雙眼雖然因為半垂的眼皮看不清楚,卻透射著驚人的活力。
他腰板非常挺直,又絲毫看不出費勁的樣子,只流露出某種天然的威嚴。年輕時候的他一定曾經讓女人暈頭轉向,即使他現在年事已高,瑪麗詠還是覺得他很有吸引力。
「我想,我尚且無幸與您相識,但是,我知道您是哪一位。這裡是個小鎮子,消息傳播得比網際網路還快。您在兄弟會裡退隱,是不是?」
「沒錯。」
「請允許我作自我介紹:我叫裘。」
「裘?」她重複道。
「對,這是我的名字。夫人,我向你表示歡迎。」
她伸出手,他很熱情地一握。他的皮膚滿是皺紋。「可能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她心中想道。
「很高興與你相識。冬天,我們這兒沒有很多來訪的人,長住的人就更少。」
他說話帶著點口音,瑪麗詠說不出是哪個地方。可能是阿爾薩斯,她很沒把握地猜測著。
顯然,聖米歇爾山真的像是座巴貝爾塔,她碰上的大部分居民都不是附近地區的人,而是從法國的四面八方移居到此。
「剛才,我看見你在護城牆上,這一帶的景色美輪美奐。如果你允許,我向你提一個建議:到黃昏的時候登上城牆,那時的美景一定讓你嘆為觀止。遠處的牧草染上一層橙紫色,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瑪麗詠把一縷頭髮撩到耳後。
「我不會忘記這個建議,謝謝。你是一直步行到東步蘭納礁的嗎?」
「是的。」
「那裡一定很美。」
「的確。如果你願意,有機會我帶你去,來回大約六公里。不過,你單獨不要去那兒冒險,海灣的流沙很能障人眼目。一定要熟悉情況才能去。」
「我也聽說了。下回,我很樂意與你一起去。你……你住這兒,如果我沒弄錯的話……」
「對,就在上面,噯,如果你不忙的話,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喝一杯茶呢?」
瑪麗詠點點頭,跟著老人的腳步登上格朗德街。
「兄弟會的招待還算稱你心嗎?」他問道。
「對,大家都很客氣,」瑪麗詠圓滑地說,「我擁有夢寐以求的安靜。」
「安靜!那你是選對了聖米歇爾山,如果你找的是安靜的話。修道院是靜思獨一無二的好去處!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兒更合適了。」
「聽起來,你住這兒已經很久了。」
「哦,是啊。可是和這塊……石頭相比,那又算什麼呢。」他一邊說,一邊仰首望著直入雲霄的山頂。
在攀登途中,瑪麗詠驚訝地發現,他比她高出很多,該有一米九十的樣子。
「你住在哪兒?」他問道,「我猜,就在墓地對面。」
「對,這兒的消息傳得真有那麼快?」
「比你想像的要快。」他笑道,「事實上,這是兄弟會的習慣,如果退隱的人有好幾個,就把他們安置在下面鎮上的公寓里,如果只有一個人,就是那所小屋。」
他側身朝她心照不宣地一笑,並說道:「我剛才說,在這兒呆得久了……聖米歇爾山上,大家的習慣,彼此都知道。」
「我明白了……那,現在住這山上有多少人?」
「嗯,這個……有商店老闆娘貝阿特利斯和她的兒子。郵局職員只來山上上班,普拉媽媽飯店的夥計們也都一樣,這個季節不住這兒……啊,守夜人路德威格算是一個,還有兄弟會的修士修女,我自己。一共……十三個!我的上帝,我從來沒當心到這點。那,我們更要加倍歡迎你!聖米歇爾山上的第十四個居民,你趕走了壞運氣!」
「哦,可別讓我擔當這樣重要的角色,大家要不許我走了……」瑪麗詠開玩笑地說道。
「我們到了。」
他們走進一所中世紀房子,天花板很高,窗戶很寬,地板在腳下發出嘎吱聲。房子里充滿了潮濕氣和油蠟味。裘把瑪麗詠請進一間極其寬敞的客廳,壁爐比諾曼底式的大衣櫥還佔地方。
「請坐,我馬上來。」
幾分鐘後,他回到客廳,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主人斟了兩杯滾燙的茶,又遞上牛油餅乾。
「那麼,你是怎麼會飄落到這個地方的?」他問道。
「全是偶然。」
裘一甩頭:「什麼?偶然?」
「可以這麼說。我想要……我需要休養一段時間,給自己充電。我打聽過有哪些可能性,有哪些退隱的地方。發願沉默不語,哪怕只是暫時的,也不適合我,因此我排除了薩瓦的女修道院,名單中接下來的就是聖米歇爾山。我也沒多加考慮,全憑運氣。」她沉著地撒了個謊。
裘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留在她唇邊開始結疤的傷口。然後,又注視著她的眼睛。她也觀察著他,他似乎準備好了傾聽她訴說心裡話,腦子裡把她想像成一個因遭丈夫毆打不得不離家出逃的女人,或者受人侮辱,到這兒來尋找內心平靜的受害者。不管他想像的是什麼,瑪麗詠看出他不是個容易受騙的人,他猜得出,是其他更富戲劇性的理由才促使她到山上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