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瑪麗詠把黑皮書放在膝蓋上,喝乾杯里最後一口橙汁金酒,又倒了一杯。

烈酒燒著喉嚨,回味有些苦澀。這種滋味,在她讀的這一頁頁故事中,有許多人都同樣感受到了。

她的手指撫摸著封面。

這本日記,讀起來很愜意,至少,在開頭的地方是如此。

作者在他敘述的案件發生前開始記這本日記。開頭似乎就是一段長長的閃回。

從第一個句子起,憂鬱就透出紙面。傑瑞米·麥特森是個受傷的男人,他在紙上傾吐自己的痛苦。與他在前言中講的相反,可以感到,這遠遠不只是一份以提供信息為目的的彙報。他在卸去壓在心靈上過於沉重的負荷。

另一個讓瑪麗詠感到困惑的是,他很少用「我」字,作者竭力把自己放到其他人中去,用的是「我們」,他儘可能地使用「警察局」、「英國人」、「男人」和「其他人」。

不過,剛讀到的那幾頁,瑪麗詠很不喜歡。這些謀殺孩子的案件。

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想知道這種事。

可是,她有好奇心。

她探身看鬧鐘。

23點12分。

她一點兒不累。出了有人偷入家中這件事,她精神太興奮。讀著日記里的故事,自己的恐懼和惱怒全都煙消雲散。

她瞥了一眼鎮子里的尖屋頂。

書在她的手中打開。

一掛斷電話,傑瑞米·麥特森就叫上搭檔阿齊姆。兩人飛快地趕往穆漢邁德·阿里路,車子沿著這條路行駛,然後在城牆邊向東轉,出了城。他們穿過一處古老的陵墓,來到哈里法墓前。

在車子里,他們把阿齊姆迄今為止的調查結果作了一番總結。

阿齊姆一人要掌管一切,為了贏得時間,他盡量把任務分派給下屬。

一部分警員去每戶受害人家聽取證詞;另外一部分則挨家挨戶地向居民們打聽,謀殺案發生的夜晚,他們是不是聽到過或看到過什麼反常情況。

然後由阿齊姆匯總各方報告,他對情況作了一番梳理之後,試圖找出一條線索,卻沒有成功。自從第一天起,案件幾乎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他只能自我安慰說,自己已經盡心儘力了。三個受害人。

或許,今天又有了第四個。

都是十歲不到的孩子,生活在同一個區域——開羅城的東北角,出身於極其貧寒的家庭。他們知道的就這些。

與墓地平行的一條柏油路上,有汽車已經在那兒了,他們把車停在邊上,傑瑞米和阿齊姆步行走完了最後一段路。這裡就是沙漠的起點。

中午將至,氣溫約在攝氏三十多度,熱氣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在空中螺旋上升,迷濛了天際。高高的墳墓尖塔在沙子上投下影子,畫出一條平靜的小道,邀人循著它們的影子前進,彷彿是真主的信息透過石頭從另一邊傳過來。

無檐的牆頭像海浪一樣綿延,各種顏色的石磚組成紅色、粉色和白色的蜂窩形狀。到處都有些圓頂和塔樓冒出來,在烈日下,像蜂巢般發出嗡嗡聲。

理查德·帕里斯特,警察局的攝影師,坐在一條死胡同前的大石頭上,帽子擱在膝頭,工作器材攤在腳前。他用手帕擦著額頭,不僅僅是因為天氣炎熱,更是因為他剛剛受到的震動。天氣其實是出奇地熱。

帕里斯特抬頭望著新來者,眼睛紅腫,目光渙散。

他似乎在尋找一條分界線,區分人與野獸的分界線,那是裝在潛意識中的一盞警燈,當念頭走得太遠時,警燈就會亮起。

他臉上的汗水像張透明薄膜似的從髮際向下滑,從下巴邊滴落下來,留下一張鐵青的臉。他的嘴唇在哆嗦。

當傑瑞米走過他面前,攝影師的嘴裡發出喃喃的聲音,是他的眼神讓偵探明白,他正在懇求他不要進去。

傑瑞米還是踏進狹窄的死胡同,聽到身後的帕里斯特已忍不住啜泣起來。

衚衕的右壁是一座像平房一樣的墓冢的外壁,刷得雪白,沒有窗戶透光。對面的牆壁的年代要久遠多了,很久以來,牆粉已經斑駁,露出裡面的磚頭骨架,黑得像燒焦的屍骨,一張暗紫色的沙漠之網布滿了磚塊之間的每道縫隙,就像是晒乾的血跡。這堵牆現在不過是具地質學上的屍體,給這條小巷子帶來壓抑感和塵封已久的氣息。

巷深二十米。

兩個開羅警察站在巷子的盡頭,他們頭上帶著土耳其帽,身上穿著廉價的外衣,雙手插在腰上。兩個人沉默不語,盡量避免朝地上看。

一見傑瑞米·麥特森,他們就迎上前,慶幸能夠稍微離開這個鬼地方一會兒。

「是個導遊在早晨發現的,他來準備旅遊路線,」第一個警察彙報道,他的口音很重,說話卷著舌頭,「我們立刻想到要向你報告,這,太像前幾起……」

麥特森撥開對方的肩膀,一言不發,走近玷污了泥地和巷子牆壁的那一團東西。

一個十多歲的孩子。

渾身是血,扭曲變形。彷彿有個力大無比的巨人發現了這隻奇怪的玩具,對它又捏又掰,擺弄到它不再動彈為止。現在,孩子躺在地上,不成樣子,只有四肢還有個人形。他頭部浮腫,恐懼使他的頭髮完全變成了白色。

麥特森咽了一下口水,喉嚨里發出潮濕的回聲。

雙腿在發麻。他閉上眼睛,調節呼吸,他感到心怦怦直跳。

保持鎮靜。吐氣。

阿齊姆輕輕捏住他的手臂。

「行嗎?」他用平靜的口吻問道,語氣中幾乎帶著母性的溫和。

傑瑞米轉身看著他,神情有些茫然。

阿齊姆頭上纏著傳統的頭巾,身穿西式的襯衣和長褲。兩撇濃如黑檀的短須,經過精心修剪,飛舞在突起的嘴唇上。他的身體雖然有點發福,卻很優雅,舉止也依舊沉穩敏捷。

「麥特森先生?」他又問道,「你真的想留在這兒?」

傑瑞米慢慢吐出一口氣,點點頭。

「對,」他低聲回答,「對,我留下。」

兩個戴土耳其帽的人木然地看著他,他們已經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傑瑞米也反過來盯著他們。

「說說吧,」他略微回過神來,盡量用鎮定的口氣說道,「你們找到什麼特別跡象嗎?」

「沒有,」第一個回答道,「沙地上有太多踩過的痕迹,很難說,哪些是舊的,哪些是新的。更不要說那個導遊和我們自己留下的腳印。不過,我們還沒怎麼搜查周圍。」他一邊說,一邊指著屍體的四周。

「那個導遊呢?他現在在哪兒?」

「我們錄了他的身份,然後……」

「然後呢?」

那人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預感到有麻煩了,他不自在地挑了下眉毛,聳了下肩。

「然後,他就走了……」

傑瑞米剛想開口,還抓著他手臂的阿齊姆鬆開手。

「別再說了,」他對他輕聲說道,「說也沒用了,事已至此。」

傑瑞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眼睛卻緊盯著面前這兩個人不放。

「很好,」他收場似地說道,「你們守著巷口,等候擔架。」

他轉過身,重新面對地上的慘象。

「我們不管屍體,」他沉默片刻,然後命令道,「這是法醫的事。我們搜查沙地和所有其他地方,尋找蛛絲馬跡。」

他和阿齊姆在屍體周圍分頭工作。他們一步一步地踏看,一寸一寸地檢查地面和牆上。

墓冢投下的影子使現場沒有受到太陽照射,屍體流出的液體沒有來得及被泥地完全吸收,形成褐色的細流,他們得在細流間找地方插腳。

傑瑞米解開襯衣上的第一個扣子,讓胸口透透氣。他感到呼吸困難。

有條長長的痕迹沒有被先來者的腳印擦掉。平行的兩組印子,每組五條溝,從一個角落一直延伸到屍體邊,約有兩米長。

孩子的手指和指甲全插入沙子里,試圖抓住地面,有人卻把他向後拖。

拖向一張貪婪的嘴。

傑瑞米把這張畫面從腦海中趕走。

他自己並不願意如此,這是鑽進他腦中的寄生蟲。要把思想集中到此時此地,這才是最重要的。不可以想其他,不可以有這種瘋狂畫面。

他重新投入現場搜查,為了不放過一個細節,他不惜花更多的時間。沙子起起伏伏,凌亂不堪,讓人找不出個頭緒。

「我可能找到點兒東西了。」阿齊姆用唱歌似的聲音說道。

傑瑞米來到斑駁的老牆前,阿齊姆懸掛在離地一米高的地方,兩腳插在牆上可以落腳的小洞里。

他用食指指著一塊磚上的新鮮切痕給傑瑞米看,切痕就在他鼻子下,靠近牆頭,離地不到三米。切痕不深,長不足三厘米,寬約一厘米。

「你是怎麼找到的,阿齊姆?」英國偵探驚嘆地問。

「這是我的工作,」他的埃及搭檔回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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