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拂曉是灰色的。

喧鬧的。

暴風雨在晚上第一次襲來,瑪麗詠被驚醒了好幾次。眼下,是這次襲擊的尾聲,連續不斷的風吹打著牆壁,把整個海灣變成一大片煤煙色的天,沒人能夠分辨,哪裡是海,哪裡是空氣。

瑪麗詠漸漸睜開眼睛。

床頭柜上,一張乳白色的紙展開著,很好的紙張,高雅的筆跡留下這幾個字:

衷心祝賀。

祝賀你,歡迎你。

紙上留著揉皺的痕迹,那是昨晚,瑪麗詠在一氣之下揉的。睡覺前,她還是打開了信封。

她八點鐘不到時起床,走下樓,身上穿著從一家漂亮的倫敦飯店裡「借來」的浴衣,那是一次國際法醫研討會,她陪同巴黎法醫研究所所長一起前往。有人從信箱縫裡塞進一張紙條,紙條滑落在門口的地磚上。瑪麗詠嘆著氣,撿起紙條。

既不是無聊的謎語,也不是匿名信,真是幸運。

這一次,沒有令人費解的句子,安娜修女在紙上解釋道,她今天一天在修道院僧院,瑪麗詠可以在那兒找到她。星期五是耶穌受難日,僧侶們都不進食,所以她得獨自一人吃飯。安娜修女最後寫道,希望暴風雨沒有過分打擾她的睡眠。

瑪麗詠揚起眉毛,紙條落到地上。

她睡眼惺忪,打開冰箱,找到一瓶橙汁。她吃著餅乾,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看著窗戶外的屋頂。

今天,她沒有興緻和修士修女們呆在一起,更沒有興緻去聽關於耶穌、上帝、教會或宗教的長篇大論。她嚮往的是真正的安寧,個人的安寧。

她洗了個淋浴,穿上一條牛仔褲、一件粗羊毛衫,然後給修道院僧院打電話,電話號碼就在電話機旁的一張名單上。她向安娜修女解釋說,她希望獨自一人呆著,然後掛斷了電話,一字不提昨夜的謎語,更沒有說到她的外出。事情會水落石出,或者,永遠不會。

結果,這一天過得比她想像的更快。

早晨,她頂著仍然劇烈的海風在鎮子里的格朗德街上閑逛。

除了普拉媽媽餐館,只有一家小店開著門。僅有的幾個冬季旅遊者,聽到暴風雨預告後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街上只有瑪麗詠一人。

當她走進紀念品商店時,女老闆向她綻露出世界上最美的笑容,並請求她買一張明信片,說這樣她就沒有白開門。很快地,兩人就互相產生好感,喝著咖啡,交起朋友。女老闆叫貝阿特利斯,四十四歲,和十八歲的兒子格萊格瓦一起生活在聖米歇爾山上。一個漂亮女人,瑪麗詠腦中不時閃過這個念頭,她有一頭紅色垂肩直發,鼻粱纖細,顴骨突出,被單身流放在這個世界的盡頭,真是可惜。有吸引力的男人在這裡不會很多,只有那幾個熟面孔。如果她沒有技到合腳的鞋……

貝阿特利斯沒多磨蹭就向瑪麗詠透露,她已經離婚,長久以來一直獨身。

「你呢?」瑪麗詠神經質地一笑。

「從來沒結過婚,從來沒有過孩子,從來沒有離過婚,總之,從來不做冒險的事。」她一口氣說完。

「是因為只想著工作、工作,還是沒碰到如意郎君?」

「我想,一方面影響著另一方面,反之也成立。」

「見鬼,聽你說起來,好像一切都已經定死了。你挺漂亮,瑪麗詠,不是開玩笑,我可真是這麼想。你今年幾歲?」

「三十九。」

貝阿特利斯噴了口煙,斜睨著眼看她。

「你是到聖米歇爾山上來找男子漢的?親愛的,找殷勤騎士,對不起,白馬王子,可不該到這種沒有人煙的地方來……」

「我是來退隱的,和修士們在一起。」

安娜修女提供的那套說詞,瑪麗詠一字不差地照搬出來。她是來這兒隱居的,長則整個冬天,短則幾個星期,逃避大城市的緊張,尋找平和,找回自己。安娜修女關照她不要講自己的真實過去,如有必要,就編造個假姓名。出於謹慎,兄弟會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該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最糟糕的是,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撒謊時居然駕輕就熟。她在巴黎火車東站邊的公寓變成了郊區施瓦斯勒華市的獨立小屋;她在法醫研究所的職業成了一家小廣告公司的藝術經理,等等。最難編造的是她上山隱居的宗教精神方面的理由。她不信教,不信禪,也不信風水,或其他任何東西。她的精神寄託是阿萊塔·弗蘭克林、雅尼斯·若普蘭和里吉·李·瓊斯的爵士唱片。

貝阿特利斯邀請她午餐,她的家就在店鋪樓上。格萊格瓦不在家。他一年前輟學,正想著在地方小企業里找份工作。他借用母親的汽車,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山上過。

兩個女人說笑著,互相熟悉起來。瑪麗詠提議,有機會的話,她可以幫貝阿特利斯看一兩天店;貝阿特利斯答應,哪天她感到石頭城堡太悶人,她帶她去陸地上散散心。

瑪麗詠到下午較晚時候才回到自己的小屋。她用冰箱里的新鮮蔬菜為自己準備了一頓晚飯。

安娜修女向她解釋過採購方法,她只要準備一張清單,一周一次,會有一兩個修士去阿弗朗西備足生活所需品。

她至少可以享受送貨上門服務。

傍晚時,暴風雨又來了。大雨瘋狂地打在屋頂上。煙囪很快消失在雨霧中,只有遠方的閃電間或劃破這片蒙蒙的灰色。

瑪麗詠開始喜歡自己的新客廳,她明白,這扇長窗就是客廳的靈魂,透過它,這裡的生活一覽無餘:鎮子、海灣,還有盡頭的陸地。

她在電視機前睡著了,重新睜開眼時,已經是深夜。雨點變小了,雷聲也遠離了海灘,只剩天際孤獨的閃電。

瑪麗詠欣賞了一會兒風景。

此時此景該與1944年的諾曼底登陸很相像:鬼影般的火光撕破長夜,炮聲在隱隱回蕩,在這片巨響中沒有一點人聲。

瑪麗詠關了電視,上樓睡覺。

周末還是一樣。修士和修女們在修道院里做彌撒,面對滿堂虔誠篤信的教徒,他們不畏惡劣天氣,頂風冒雨地來到聖米歇爾山。

瑪麗詠情願一人獨處。她去拜訪了貝阿特利斯,又花了兩天時間在屋子裡安置她自己的東西。

星期一早晨,暴風雨停止了。

根據預先安排,達勉修士一早來接瑪麗詠,開車帶她去阿弗朗西,他們要去整理一些舊檔案。老辛伽車帶著他們離開聖米歇爾山,車子開了好一段時間,來到市政廳前的廣場,地上坑坑窪窪的,滿是黃褐色積水,他們在水塘間泊了車。

達勉修士顯得熟門熟路,與每個市政廳成員親熱地打招呼,瑪麗詠一聲不響,跟在後面。他們登上樓梯,樓梯邊鑲滿了畫框,全是那些締造本城歷史的大人物。他們走進圖書館。

瑪麗詠以為自己走進的是一座木頭教堂。

密密麻麻的書架,排到很高,得藉助梯子才能達到。一條馬蹄形走道幾乎環繞了整個圖書館,窄窄地危居在離地五米之上的頂層書架邊。

達勉修士把她從沉思中喚醒。

「你可知道,在這兒存放的手稿中,有一部八世紀的《聖經》殘卷?實在太了不起了,不是嗎?」

「真是太讓人感動了。」瑪麗詠嘟噥道。

腳步經過處,木板就像是古代三桅船的甲板一樣發出嘎吱聲。

「殘卷收藏在隔壁房間里,放在一隻巨大的保險箱里,就像是銀行里那種。得帶手套才能碰,你想想!」

「我能想像……」

達勉修士與圖書館館長交談,這也是個性格快活的人,鼻尖上架著副半圓形的眼鏡。然後,兩人攀上通上層走道的螺旋樓梯。

排成一行行的書本,遠遠望去,小得就像是指甲片。瑪麗詠側身扶著欄杆。還是少女的時候,她就有個理論,開啟宇宙的所有鑰匙都集中在地球上的幾個地方:那就是圖書館。一個人如果真能把幾個圖書館中所有的書都讀通了,他就能夠懂得這個世界,探清它最隱秘、最野蠻的每個角落。讀萬卷書,要融會貫通,就能知道甚至連專家學者都會輕易忽視的知識。知識其實唾手可得,但由於它四處分散,所以需要用頭腦來領會。各個專業自有專家,但沒有一個專家能無所不知。,瑪麗詠經常想,我們不能真切地了解整個宇宙,為什麼人們就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呢?當然,這不是說,大家就不去求知,而是人應該更謙虛些,不可太貪婪,人對待知識,應該是思考,而不是侵犯。

瑪麗詠雙手抓緊欄杆。

好久沒進行這類思考了,她不是假惺惺的生態保護分子,也不是讓人暈暈乎乎的「巴巴酷」。然而……工作、賬單、銀行存款、社交,這一切讓她一年一年地遠離了年輕時的她,把她不愛循規蹈矩的脾氣給磨掉了。生活中,有些人看起來成熟,其實,她卻覺得他們是被洗了腦。這一次,突然與世隔絕,很少的幾個朋友也不見了,整天隱居在家中思考,結果,她以為已經忘卻的那一個她又漸漸復甦了。

「冒失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