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她們參觀了一個早晨。

安娜修女以讓人眼花繚亂的嫻熟步態穿梭在這些走廊里。在瑪麗詠眼裡,她好像從小就是在這裡長大的。

兩個女人在榔頭的敲打聲中參觀了聖米歇爾山,不夠牢的門窗需要釘上木夾板來加固。好幾次,她們碰上修士或修女正在用潮濕的大紙板堵住窄窗。準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才會讓大家這樣擔心。

到處都是樓梯,每個角落都設有廳堂,走廊雕琢精細,除了這個總體印象之外,瑪麗詠又注意到幾點。

首先,可以把修道院的結構分成三個層次,不過,有許多小間和中間欄杆很快就會打亂設定的標準。最上層,是高大的修道院教堂;中間層,三十燭聖母小教堂和許多附屬小教堂;然後,最下層,是牢房。瑪麗詠饒有興趣地注意到,從這一層可以輕而易舉地通過修道院花園出去到達北坡。除這三層外,還有美爾維耶,這是一棟建在北坡上的壯麗建築,它緊貼著其他建築,也分三層:最下層是寬大的食物儲藏室和神甫辦公室。中層是輝煌的騎士大廳,廳內有巨大的立柱,旁邊是主人廳。最上層,就是讓瑪麗詠驚得目瞪口呆的僧侶飯堂和內院花園。

懸空花園裡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綠色,四周圍繞著風雨廊。風雨廊的細柱形式豐富:梅花形、拱形、卷葉形,供人觀賞和靜思。西側是三扇玻璃大窗,三大元素就在這裡交融:土地為根基,大海為生命,空氣為精神。

安娜修女解釋道,在霧水濃厚的天氣,內院花園反射其上,彷彿是天使的氣息吹成一個幻覺的伊甸園,讓凡夫俗子也得以親眼目睹。

瑪麗詠發現,她們參觀的廳堂大多被厚重的門關閉著,安娜修女憑手裡的一串誇張的大鑰匙掌管著進出大權,二十多把大鑰匙,發出沉甸甸的碰撞聲。每當修女從袍褶里取出那串可觀的鑰匙,她看來瘦弱的手腕好像不勝重負。可安娜修女就像是從一塊粗牛皮上裁剪下來的:伸縮隨意,堅韌無比。

她那雙清澈的藍眼睛刺穿所視一切。

整座聖米歇爾山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鎮子,從南堤開始向上,分布在東南山坡上。另一部分就是高居山頂的修道院,和北坡上的美爾維耶。攀登上格朗德街和一長串兒被稱為「外大坡」的階梯後,她們終於來到巴爾巴康,這裡就是鎮子和修道院的分界線。

宏偉的修道院前,南邊是幢高大的建築:修道院的僧院;而外大坡則沿著修道院教堂的根基向上直通教堂前的空地:西平台。

午餐是在修道院僧院的一間公用大廳里進行的。讓瑪麗詠驚奇的是這間起居室的樸素,裡面沒有一件有歷史意義的傢具,牆壁是光禿禿的石牆,幾條長桌是密胺材料作的,除此之外,就一無所有。

拿起不鏽鋼餐刀時,她差點兒要「噗哧」笑出聲,那簡直像是學校食堂的餐具。這真是與早晨參觀時看到的神奇畫面相去太遠了。

除了阿嘉特修女、紀爾和加埃爾修士,早晨見到的那幾個人都在座。

「今天輪到我值日。」克里斯托弗修士宣告說。

他講話慢吞吞,真不辜負他的綽號「貧血修士」,瑪麗詠想道。

端上來一大鍋乳酪餃子。

「你看吧,有些時候,我們有空準備飯菜,有些時候,我們就比鉸……寬容。」

瑪麗詠頭埋在盤子里,不用費力就聽出是加布里埃拉修女溫柔悅耳的聲音。年輕修女目光不無焦慮地看著她,心裡想著,新來的人會不會因為他們的午餐而倒了胃口。

「我很喜歡,」瑪麗詠安慰她道,「我也不太會做菜,我也常常沒空。」

「走錯路」修士立刻趁機介面道:「那,你是幹什麼的?如果,我可以問的話。」

瑪麗詠還沒來得及開口,安娜修女已經厲聲阻止了修士快活的好奇心:「達勉修士!你的問題太出格了……」

「不,他可以問,」瑪麗詠打斷她道,「沒有關係,(她向這個被掃了興的四十多歲的漢子轉過頭)我是……或者說,我曾經在巴黎法醫研究所當秘書。」

她饒有興緻地打量著每個人的臉色,他們每個人的腦中都在想像,她的工作意味著每天做些什麼。

「法醫研究……」加布里埃拉修女開口道。

「對,屍體在被解剖前都存放在那兒。」

呂西修女老鷹一樣的側影,此時皺起了眉頭,正在慢條斯理地吞咽著的老女人緊盯著她的食物。

「放心吧,秘書不在解剖室里工作,當然,我有時也在場。但我的工作遠遠不是那麼……刀光劍影。」

「可,相對來說,你的工作與死亡還是有直接聯繫的。」加布里埃拉修女強調道。

「從某種角度講,的確沒錯。」

「難道你沒有太大的心理壓力?」

「起初……我得承認,是很難。時間一長也就慣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就無所謂了。」

「死人,也就是個體概念被淹沒在死亡這個總體概念里,所以,感覺與自己不是那麼有切身關聯,所以可以保持更大的距離?」加布里埃拉修女試探地問道。

「是呵,我想起這樣一句話……」達勉修士放下叉子,豎起食指,插進來說道,「殺一個人的人是兇手,殺幾個人的人是征服者。」。

瑪麗詠眨了眨眼。她知道這段格言的下文:把人都殺盡了的人,就是神。看在座的人和場合,這裡不是說完下文的理想場所。

「從某種角度講,的確如此。」她表示贊同。

「可,這畢竟太瘋狂,」修士添枝加葉地說道,「最後,大家都只為一個人的死感動,卻不為種族大屠殺所動!你看到了吧,報紙頭條刊登的是我們身邊的兇殺案,卻對……比方說,非洲發生的一切隻字不提。」

呂西修女使勁把玻璃杯一放,杯子差點兒被打碎。

「我認為,裁定死亡可悲的程度不是種虔誠的態度,達勉修士。」她叱責道,聲音像砍刀一樣狠。

「不……當然,我只是說,人們對死亡不該有不同態度,毫無疑問,死亡永遠是可悲的,它……」

「夠了!」

被訓斥的修士半張著嘴愣了一會兒,為自己沒能糾正她的誤解感到失望。他的目光轉向瑪麗詠。

接下來,只有餐具的碰撞聲活躍著餐桌氣氛。瑪麗詠吃完自己盤裡的東西,向呂西修女問道:

「你們每天做些什麼?」

「看情況。目前,是加固山上,為暴風雨作準備。正好,請原諒,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呂西修女收拾起自己的刀叉和餐盤,起身把它們都放在一個托盤上,然後離開飯廳。

瑪麗詠神經質地用食指彈著玻璃杯。

「好個開端……」她喃喃自語。

安娜修女看了她一眼,猜出她的尷尬。

「瑪麗詠……」修女開口道,「你允許我叫你瑪麗詠?今天下午,我帶你去參觀鎮子和……」

「我想,這兒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她打斷道,「既然這場暴風雨真有這麼可怕,真有這麼多事要做,我們是不是也能幫上些忙?」

瑪麗詠緊接著又惡作劇地補充道:「我相信,呂西修女會很讚賞。我該承認,稍微做些體力活動對我也有好處。」

安娜修女一時之間半張著嘴愣了會兒,然後表示同意。稍遠些,阿嘉特修女噗地一笑,來不及似地用手捂住嘴。

瑪麗詠透過窗戶觀察著天空。天是一色的灰,沒有任何起伏。

如果暴風雨是在靠近,那它正緩慢地匍匐前進,就像一頭野獸伺機撲到獵物的身上。

她們花了整整三個小時在北花園裡掘土,挖出花草灌木,移栽到陶土花盆裡,然後放到美爾維耶寬大的食物儲藏室里保存幾天。瑪麗詠用一根舊橡皮筋紮起頭髮,不惜力氣地干著活。陽光開始西斜時,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

有時,她抬頭搜尋著修道院的城牆,希望找到一絲生機,卻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看到。聖米歇爾山就像是一艘被遺棄的船一樣,船上再沒有一個人。

這艘船傲視一切,漂亮如天神。

此時,風吹得更緊了,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唯一標誌。頑固的海風把皮膚吹得麻木,把肌肉咬得生疼。

瑪麗詠把最後一個花盆排在其他花盆之後,然後跌坐在一條長凳上,長凳正對著儲藏室的入口。

外面,光線變得灰白,把花園裡的最後一些鮮艷色彩變得暗淡無光。安娜修女也進來了,手裡還抓著工具,坐到她邊上。

「總算這是得救了。」她終於開口說道。

「你說的是。」安娜修女用頭示意了一下門外。

「剛才我們在那兒的時候,我猶豫著沒告訴你,現在么……你知道嗎,我們挖土的地方是『海上花園』,花園在改成這個名字前叫做『僧侶墓地』。」

「真是有意思……」

「法國大革命時,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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