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巴貝爾塔殘留的遺迹。

這就是聖米歇爾山。一根手指,驕傲地指向天庭。瑪麗詠從中看到的不是出於宗教虔誠而建造的人間奇觀,卻是凡人意欲接近上帝的清高企圖。一隻海鷗嗚叫著,從深達七十多米的陡峭懸崖邊擦身而過。瑪麗詠向前俯身,雙手撐在矮石牆上,俯瞰著被薄霧籠罩著的整個海灣。乳白色的潮水在漸漸退去,潮水舔過城牆,不時濺起幾道水煙。白布一般的霧籠罩著一切,分毫不露,不見一根迷航的旗杆,不見一處遙遠的懸崖,甚至與陸地相連的海堤都看不見了。

聖米歇爾山聳立在這片海水中,宏偉壯觀,就像是一柄經過細心打磨的燧石刀刃,被安放在一隻巨大的螺鈿盒子里。

瑪麗詠轉過身,把這一景觀置之身後,面對著在她腳下延伸開去的修道院教堂前的空地。

「我們現在是在西平台上,」安娜修女解釋道,「除了在教堂屋頂的花邊樓梯上,沒有一個地方能比這裡看得到更美的景色。」

對修女的每一句介紹,瑪麗詠一概只是簡單地點一下頭作為回答。她們兩人一起沿著格朗德街向上行,然後登上「兩個大坡」——通向世界屋脊的兩串長長的台階。安娜修女充當起臨時導遊。

「我要把你介紹給我們的這個兄弟會,他們急不可待地想與你見面,同時,他們也知道,對你的到來不作宣揚。」

瑪麗詠最後看了一眼眼前的景緻。懸浮在地面上的白霧流動著,彷彿聖米歇爾山載著它的島民們一起漂向大海深處。

她閉下眼睛,漂,這個詞最貼切地形容了她在這幾天中的心情。

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醒來,她一時感到很噁心。一切看起來全都在她的控制之外,無聲的焦慮壓迫著她的胸脯。

安娜靠近她,露出一絲讓人安心的微笑。冰冷的山風讓她的臉愈顯蒼白。深深的皺紋之間是光滑極了的皮膚。瑪麗詠想到了一副折攏的面具,就像是熱牛奶上的一層奶油薄膜。

「我知道你的心中感受。」修女緩緩地說道,這時她就站在瑪麗詠的身邊。

她用一隻手撫著瑪麗詠的後背。

「這裡頭覺得很詫異,是不是?」她一邊說,一邊用食指指了一下太陽穴,「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相信我。」

瑪麗詠盯著這個矮小的女人。

「你已經習慣了?」

她的聲音未完,話語已經消失,被風一掃而光。瑪麗詠埋怨自己。所有的彷徨都從她的語調,從她微弱的聲音中暴露無遺。她一直討厭暴露出自己的弱點,自己的痛苦和擔憂。

「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安娜修女回答道,「其實,我已經幫過他們這樣的忙。可,這不是……經常發生的。」

瑪麗詠還在打量她。

「我現在就告訴你,這也就算是說過了:我對你來這裡的理由一概不知,我也沒興趣知道。我只是想幫你,讓你在這裡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她回視瑪麗詠,目光既不挑釁,也不嚴厲。

「大家都一樣,」她接著說道,「愉快,但不加聲張。任何不受歡迎的人都不會到山上來找你,你不用害怕。要度過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這裡是塊理想的地方。聖米歇爾山既聞名於全球,又遠離塵囂,你不久就會融進這一片景色中。」

她揉搓著瑪麗詠的後背。

「在你找到頭緒之前,我會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很順利,你看著吧。」

瑪麗詠張嘴想說話,卻連一口氣都吐不出。自己讓人害怕,她這樣想道,頭髮被陣陣山風吹得亂舞,傷殘的嘴唇,迷茫的目光。

又老又丑的妖婆,你就是這個樣子……被這樁意外事件折磨得年老色衰的妖婆。被發生的事弄得不知所措,甚至被徹底淹沒。

「我們就不要再磨蹭了,大家都很激動,時間不多了,暴風雨就要來了。」

「暴風雨?」瑪麗詠輕聲地問道。

「對,你難道沒聽新……幾天前就有報道說,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風雨即將來臨。連軍隊也被調配到農村幫著緊急修剪樹枝。大家都忙著保護一切該保護的,把山上防備得滴水不進。」

安娜修女觀察著西方天際。

「不知道的人以為今天天氣會放晴,濃霧會消散,太陽會閃耀。但是,今天晚上,卻要有一場戰鬥。」

她咯咯地笑著,露出一排牙齒,眼睛因為激動而閃著光。

「來,快來,還有事等著你呢,一長串兒的名字要記住,當然,還要記住面孔,與名字還得對上號。」

瑪麗詠把雙手插入羊毛大衣的口袋裡。她緊跟安娜修女走進修道院教堂。

東邊的太陽光在唱詩壇後的高窗上化成一攤耀眼的灰色水塘。

中央通道邊矗立著一長溜粗大的柱子,一直排到耳堂。從入口看,整個建築朝著閃閃發亮的唱詩壇匯攏,就像是一幅虛實不定的畫,好像殿堂就是大地的延伸,就在高窗之下,在祭壇腳下,向著天庭上升。

一種拋棄一切的感覺油然而生,雖然只是一個瞬間,卻足以讓瑪麗詠解脫心頭重壓,自然而然地呼出了一口氣,驅逐了胸口鬱積已久的濁氣。自從她到這兒以來——不,好幾個星期以來——瑪麗詠一直沒能排除紛擾的思緒,讓自己不被當前的情形壓得喘不出氣。她的一言一行都擺脫不了這次逃亡的影響。這是她好久以來第一次睜開眼睛欣賞著,根本沒想到自己是在被流放。

這個地方的莊嚴一時之間洗刷掉了她身上的罪孽。

她的嘴角泛起一絲隱約的微笑。

瑪麗詠抬頭望著天花板。高處,迴廊的拱形架留下深暗的影子。

這些影子不是固定的,而是轉動著,就像是長長的黑色絲毯繞著每個拱形架旋轉。

瑪麗詠抬頭望著。

風穿過沒關上的門,吹在她的脊背上。

幾支蠟燭的火苗跌跌撞撞地舞蹈著,風越來越大。

瑪麗詠聽到安娜修女在大堂里離去的腳步聲。

她感到有人在觀察她。

後頸上的汗毛豎起來。

她一意識到有人在窺伺她,那種感覺也就越來越明顯。

嘴裡感到黏乎乎的,她熟知這種突如其來,沒有原由的恐懼。

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她和這種沒有原由的恐懼感朝夕相處,雙方堪稱真正的對手,作著你死我活的搏鬥,就看誰更能沉得住氣。他們每天都要互相較量。只要瑪麗詠有一丁點兒的擔憂,對方就肆虐起來,像水塘上燃燒著的油一樣蔓延開來。

瑪麗詠咽了一口唾沫,強迫自己立刻停止胡思亂想,排除焦慮,絕不向對手提供燃料。

那種感覺削弱了。

安娜修女轉到北堂不見了。

瑪麗詠沿著一排排冰冷的長條凳向前走。轉彎之前,她還是瞥了一眼陰暗的拱形架。

一張張神秘的嘴巴後面,迴廊還是看不真切,陰影仍然在蠢動。

安娜修女在通向教堂深處的樓梯前等候她。她審視了一番瑪麗詠,確定沒有什麼問題,然後,矮個兒修女才領先下了台階。她們來到樓下的一間密不透風的小教堂,只有十張小條凳,幾支點燃的蠟燭,成穹廬形的天花板非常低,更增添了炎熱、私密的感覺。三十燭聖母小教堂的牆壁上,一幅琥珀色的明暗對比畫在燭光中顫動。

在陰暗的第一排條凳邊,有七條身影,一動不動地等候著,低著的頭藏在布面罩後面。好比是七座虔誠者雕像,像石頭一樣永恆不變。

七個都身著僧侶服。

他們長著粗鄙的面孔,臉上凹凸不平,不成人形,嘴巴歪斜,眼睛兇惡,像是教堂上的怪獸頭,直愣愣地盯著小教堂的祭壇。

然後,聖米歇爾山的妖氣消散。

石像變真人。

粗呢僧侶服緩緩展開。

忽然出現一隻手,手划了個十字,面罩向後落下,是神甫脫下他的風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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