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2005年11月
巴黎在咆哮。
憤怒像暴風雨撼動著整個巴黎。集會的人群發出雷鳴般的聲音,抽擊著奧斯曼式建築的外牆,回聲響徹林陰大道邊的一條條街道,一直傳到各個部里。
自從醜聞發生以來,鉛灰色的天空壓著屋頂,像一塊扎得太緊的頭巾一樣把首都噎得喘不過氣來。
法國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十一月。
寒冷,卻又像是通了電。三個星期以來,新聞媒體天天以此為談資。有些記者甚至斗膽斷言,如果事態再這樣發展下去,2005年的11月將讓1968年5月發生的那場革命相形見絀。
一輛高級大轎車的後車窗上,反射出一個又一個報亭的影子,它們像里程數一樣向後飛速退去。報亭,正是它們,一點一滴地釀造著新聞——文明之邦的生存必需品。所有報紙的頭條都一個樣,只是根據執筆人的口味不同從不同角度談論這一事件,再沒有一點空隙留給其他時事。
大轎車順著一輛長長的重型大卡車行駛著。
忽然,一張面影在後車窗上一閃。
猛然與自己面對面,瑪麗詠不易察覺地向後一縮。
那是張幽靈的臉。她的面部線條柔和,可今天這張臉看上去卻已經不那麼悅目:那麼蒼白,嘴唇上的疤痕把嘴巴一割為二,就像是句子中的一個逗號,久久地懸在那兒。黃沙色的頭髮中露出幾縷白髮,特別是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銳利火熱的翡翠色讓位給兩捧死灰。瑪麗詠四十歲不到,人生卻剛贈給她一份好得過頭的大禮。
皮裝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坐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向司機伏過身,囑咐他向右拐。瑪麗詠眨眨眼睛,想忘記男人的那張臉。
她被三個沉默不語的彪形大漢簇擁著,坐在這輛安靜的車子里。
他們都是DST的人。
DST,法國領土安全司。
這三個簡稱字母聽起來迴音沉重,讓人害怕。
尤其是在瑪麗詠的耳朵里。她從來未曾與司法機關有過瓜葛,一生中被警察只攔住一回,那是一次例行的身份檢查。她唯一不同尋常的地方——如果這也算得上的話,就是在巴黎法醫研究所當秘書的職業。
她總覺得自己和那些與她擦肩而過的成千上萬個其他人一樣,被軋在工作的齒輪里,年復一年,得把頭抬得高些,更高一些,才不至於被淹沒,才能夠呼吸。
她身上沒有哪點會註定她有今天,坐在這樣一輛車裡,去向一個未知的遠方。
直到她休假回來,在十月初的一天。
直到那個早晨,很早,當她走進冰冷的解剖室時。每個細節都刻在她的腦海里,甚至她摁開關時,日光燈發出的噼啪聲。她似乎又看見射在地磚上耀眼的白色光線,閃閃發光的不鏽鋼解剖台。每走一步,鞋跟發出回聲。防腐劑的氣味掩蓋不住冷肉刺鼻的氣味。
她早晨那麼早到那兒,是為了找曼德斯醫生,可他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隔壁的庫房。
於是,瑪麗詠轉過身,準備重新穿過解剖室。
她的眼睛無意中落在上面,就像是被吸引住一般。
它看上去不是很顯眼,大約一本漫畫書的大小。
可她的一生就此改變。
直到法國領土安全司的人來找她,告訴她,她會死。
很可能會死。
除非她答應銷聲匿跡,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在讓一切平息下來需要的這段時間裡,他們會給她找個地方,他們會和她一起考慮。因為整個體制都被動搖了。
一切發展得很快。
妄想症是這麼一種病毒,只要在恰當的時機把它傳出去,它就會自個兒發展起來。從那時候起,瑪麗詠就發現在她的身邊老有影子晃來晃去;有人晚上在她家門前過夜,躲在陰暗的汽車裡;她的電話聽起來有奇怪的回聲,好像有人在竊聽。
接著,有人給了她一通教訓。
她吞下一口唾沫,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傷口還在。
那是警告。
瑪麗詠答應銷聲匿跡。
她得在媒體發現她的身份之前——第五共和國的最大丑聞就是因她而起;就在其他一些人,遠遠更危險的人找到她之前,銷聲匿跡。
負責她的DST的人只允許她帶上些保暖的衣服和一些私人用品,因為,她要過很久才能回家,或許一個月,或許一年。至於目的地,她一無所知。
裝黑車窗的汽車穿過拉德方斯下的隧道,開向A13號高速公路,幾分鐘後就消失在西方,在保衛巴黎的民憤和灰白色的天際里蒸發掉了。
海水的腥味給了瑪麗詠第一個信號,可是,夜色降臨得太快,她來不及從景色中找到其他標誌。她仰頭枕著後車座的靠背,關上車窗,眼睛只能看到僅有的几絲光線。這個時候,她的將來只是個未知數,她正以一百三十公里的時速向這個未知數賓士而去。
當她重新睜開眼睛時,汽車正沿著一條荒野之路向上攀登,四周是茫茫一片虛空。瑪麗詠感覺得到,目的地就要到了,她把臉貼著車窗,彷彿是一個焦急不安的孩子。汽車減慢速度,向左轉了個彎,在一堵高高的石牆前停下。
前車座上的男人立刻跳下車,給她打開車門,讓她下車。長途旅行使雙腿變得麻木,瑪麗詠吃力地伸直兩條長腿,慢慢挺直身,瞌睡讓她昏昏沉沉。他們站在了一座陡峭的山下。
古老的建築群矗立在斜坡上,一個由軍事堡壘和民居組成的整體,就像是從講中世紀的電影里出來的一樣。
就在這時,月亮穿透低低的雲層,把銀色的光芒灑向山頂。
一座高塔從黑暗中聳立而出,俯瞰著整個海灣,它穩穩地安坐著,氣勢壓倒方圓幾公里之內的任何建築。
瑪麗詠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在她身後,一個DST的人把她的兩件行李擱在地上。
她到了隱居山林的腳下,接下來幾個星期乃至幾個月,都要在這裡度過。
聖米歇爾山。
如出現時一樣迅速,山峰又沒入了黑暗中。月亮退到夜之薄紗的後面,就如昆蟲躲到天敵的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