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塞西莉婭,你現在是病房護士嗎?」

「是的,我是病房護士。」

她一錘定音,一下子結束了這一話題。她們雖然從事共同的職業,但沒能成為一條紐帶。沒有任何紐帶可言。羅比回來之前,她們姐妹倆沒有什麼可說的。

最後,她終於聽見浴室門鎖打開的聲音。他吹著口哨穿過樓台。布里奧妮從門口挪開,走到房間另一端的陰暗角落。但他一進來,她就進入了他的視野。他已半抬起右手,想要和她握手,他的左手正要去關上身後的房門。哪怕這是一個恍然大悟的動作,也是毫無戲劇性可言的。在他們四目相對之際,他的雙手垂了下來。他繼續注視著她,發出一聲長嘆。不管她多麼心存驚悸,她覺得自己不能轉移視線。她嗅到了他剃鬚皂淡淡的清香。眼前的他看起來比從前老多了,特別是眼睛周圍更顯歲痕。她不禁暗暗一怔。難道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嗎?該不會也是戰爭惹的禍吧?

「啊,原來是你。」他終於開口了。他用腳把身後的門關上。塞西莉婭已經走到他的身旁。他凝望著她。

她一五一十地作了概述,可是即使心有所願,她也無法承受她的譏諷。

「布里奧妮打算把真相告訴大家。不過她想先來見見我。」

他回頭望著布里奧妮。「你想得到我會在這兒嗎?」

聽了這話,她的第一反應是千萬別哭。在那一瞬間,沒有比這令她更蒙恥的了。此刻的心情如何?是欣慰呢?還是羞愧?還是自憐?她不知道是哪一種感受。不管是什麼,它此時正向她襲來。它像平靜的浪花,突然湧起,勒緊她的脖子,使她無法開口說話。於是她儘力控制住,咬緊嘴唇。這種感覺終於消失了。她安然無恙。沒有淚水,但她的聲音低低的,充滿了痛苦。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

「如果要聊天,大家坐下來吧。」塞西莉婭說道。

「我不知道行不行。」他不耐煩地走到緊鄰的牆邊,大約有七到八尺的距離。他背靠著牆,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將視線從布里奧妮移向塞西莉婭。驀地,他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向卧室的房門,他轉過身,又想走回來,可他改變了主意,站在那兒,雙手插在口袋裡。他身材高大,與此相映,這房間似乎收縮了。在這彷彿令人窒息的空間中,他像一頭困獸,走投無路。他把手從中袋內取出,撫摸了一下脖子後面的頭髮,然後把雙手放在臀部,然後又放下。這一動作不斷反覆。布里奧妮知道,他生氣了,他怒火中燒了。

「你到這兒來幹嘛?別跟我提薩里郡什麼的。無人阻止你前往。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要和塞西莉婭說一聲。」她說道。

「是嗎?說什麼呢?」

「說說我乾的那件傷天害理的事情。」

塞西莉婭向羅比走去。「羅比,」她低語道。「親愛的,」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但他甩開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為何讓她進來。」說完,他轉向布里奧妮,「我老實對你說吧。我現在正為難著呢:該扭斷你的脖子呢,還是把你推出房外,扔下樓梯?」

要不是她近來的生活磨練,她準會被嚇著了。有時她聽見病房裡的士兵為自己的絕望大發雷霆。在他們怒氣衝天時,與他們論理或安慰他們是極其愚蠢的。狂波怒濤必須發泄出來。此時最好是站在一邊,耐心傾聽。她明白,現在即使是起身告辭也會刺激他的。所以她乾脆直面羅比,等候她應有的處置吧!不過她並不怕他,她不怕他動武。

他並未抬高聲音,但他的話音中分明充滿了憤慨。「你知道裡面是什麼模樣嗎?」

她想像著峭壁似的磚石牆壁上那一個個高高的小窗。和人們的想像一樣,她也想到了地獄中的種種苦難煎熬。她輕輕地搖了一下頭,為了穩定自己,她儘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變化上。他似乎比以前更高大了,之所以給人這一印象,是因為他擺出了一副挺胸收腹的姿勢。沒有一個劍橋大學生站立得會像他那樣筆直。甚至在心煩意亂時,他的雙肩依然向後挺著,下巴像是老式拳擊手似的高高仰起。

「是的,你當然不知道。我在裡面時,你高興了吧?」

「不!」

「可是你毫無作為啊。」

她曾一次次地設想過這次談話,就像一位孩子預感到一次挨揍。現在,終於發生了,可似乎她並不在這兒。她彷彿從遠處漠然地觀看。她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但她知道他的話語最終會傷害她的。

塞西莉婭已站回來了。此刻,她再次把手放在羅比的手臂上。雖然羅比看上去更強壯了,但他變瘦了。他筋骨結實,剛毅粗獷。他向她略轉過身。

「記住,」塞西莉婭開始說話了,但他打斷了她。

「你認為我強暴了你表姐嗎?」

「不。」

「當初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是的,呃,不是,我吃不準。」她支支吾吾地說道。

「那麼你現在為何又如此確定了呢?」

她遲疑了。她知道只要一回答,她就得為自己辯護,為自己找借口,而這樣做也許會給他火上澆油。

「我正在成長。」

他盯著她,嘴唇微微咧開著。他在五年里真的變了:他凝視中的凜冽是以前沒有的;他的眼睛更小,更狹了,眼角有了深深的皺紋;他的臉龐比她記憶中的更瘦削了;他的雙頰如同北美印第安武士般的凹陷;他已長出一些像軍人式的硬硬的板刷鬍子。他是那麼的英俊,令她為之駭然。她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幾年前的情景。那時,她才十歲或十一歲,她對他是那麼深情相戀。這一真正的迷戀持續了數天。然後,某一個早晨,她在花園裡向他衷心表白了自己的心跡,隨後這事就馬上忘到九霄雲外了。

她小心謹慎是對的。他此時滿腔怒火,但這種憤怒成了驚疑。

「正在成長,」他應和道。當他提高嗓門時,她嚇了一跳。「他媽的!你已十八歲了。成長,成長,你到底還要多少成長?十八歲的士兵戰死在沙場上了。你已經夠大了,可以奔赴前線了,你知道嗎?」

「是的。」

他無法知道她以前的經歷,這給了她些許可憐的慰藉。儘管她問心有愧,但她居然還覺得應該抵擋他,這簡直太奇怪了。不然就兩敗俱毀了,她不敢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一提起死亡,一股洶湧的情感就吞噬了他,把他從憤怒中推向了迷惘和憎恨的極點:他的呼吸沉重而不規則;他握緊右拳,然後鬆開拳頭;他明亮的眼睛依然盯視著她,他的眼神嚴厲而兇狠,似乎要望穿她;他使勁地一次次地忍氣吞聲,喉嚨里的肌肉因此抽緊,喉結也露了出來;他也正在與一種不願被人看到的情感鬥爭著。她在做實習護士時,在病房裡和病床邊碰巧學到了一鱗半爪的知識。她知道此時往事像潮水般向他襲來,令他束手無策,張口結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是什麼景象才引起了這番騷動。他朝她走近了一步,她向後退去。她已不再認為他不會傷害她——如果他不能說話,也許他會用行動代替。如果她再走一步,他那強壯的臂膀就可觸及她了。就在這時,塞西莉婭站在了他們中間。她背對布里奧妮,面對羅比,用雙手挽住了他的肩膀。羅比把臉轉開。

「望著我。」塞西莉婭低語道,「羅比,望著我。」

他是如何回應的,布里奧妮不知道。她只聽見了他的反對或拒絕聲。也許他說了一句罵人的下流話,塞西莉婭把他攥得越來越緊,羅比扭動全身想擺脫她。他們彷彿像摔跤運動員,她伸手向上,使勁想把他的頭扭向她。可是他的臉向後歪斜,嘴唇緊縮,牙齒裸露,擠出一個食屍鬼似的恐怖笑容。她用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臉頰,用盡全力扳過他的臉。最後他終於正視她的眼睛了,可她仍舊抓住他的臉頰。他把她拉得更近了。他注視著她,直至兩張臉碰到了一起。於是她輕吻著他,兩人唇唇相印。塞西莉婭溫柔地說:「回來……羅比,回來。」布里奧妮記得,多年前,她一覺醒來,也曾聽到塞西莉婭這麼說過。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當她鬆開雙手,把它們從他的臉上移開時,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陣沉默中,房間似乎縮得更小了。他用雙手環抱著她,低下頭,給了她一個深深的、親密的長吻。布里奧妮悄悄地向房間的另一頭,向窗子走去。她從廚房的水龍頭裡接了一杯水喝著。但這對情侶的親吻還在旁若無人地繼續著,他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布里奧妮感到被忘卻了,從房間中勾銷了,這使她如釋重負。

她轉過身去,望著窗外陽光照耀下的一幢幢排屋和她剛走過的大街。她驚奇地發現,自己還不想離開,雖然她為那長吻所窘,雖然她害怕後面要發生的事。她注視著一位穿著厚厚外套的老嫗。她在遠處的人行道上走著,手牽著一條病怏怏的、搖著大肚子的短腿長身的德國種獵犬。此時此刻,塞西莉婭和羅比正在低聲輕語。為了尊重他們的隱私,布里奧妮打定主意,只要他們不主動跟她講話,她決不從窗口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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