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噢,天哪。」

她坐了下來,抱起雙臂。

布里奧妮依然站在那兒,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隻腳仍在花園的小道上,另一隻腳踏在門口的台階上。女主人房間里的收音機開著,觀眾的笑聲從裡面傳了出來。緊隨其後的是一個喜劇演員的有趣獨白,最終被收音機里人們的掌聲打斷了。一支快樂的樂曲驟然奏響。此時,布里奧妮跨了一步進了門廳。

她咕噥著說:「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塞西莉婭正要起身,但隨即改變了主意。她問道:「你怎麼不事先告訴我你要來呢?」

「你沒有來信,所以我就來了。」

她拉了一下睡袍,拍了拍口袋,似乎在找煙。她的膚色更黑了,手的膚色也成褐色了,她並沒有找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但也沒有打算即刻站起身來。她開口說話與其是為了改變話題,倒不如說是為了打發時間。「你現在是一個實習生?」

「是的。」

「在哪家病房?」

「德拉蒙德護士長那兒。」

布里奧妮不清楚塞西莉婭是不是熟悉這個名字,也弄不明白她是否會因和妹妹在同一家醫院受訓感到不高興。

這裡還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塞西莉婭總是用一種母親似的高高在上的口吻與她說話。小妹妹!現在沒有你的立足之地。她僵硬的口吻分明警告布里奧妮不允許她問起羅比的情況。布里奧妮又向門廳跨了一步。她意識到她身後的門還開著。

「你在哪兒上班?」

「摩騰附近,一家急救醫院。」

一家急救醫院,那是一個被徵用的地方,收治的往往是戰地轉運醫院的重症病人。那兒有太多的禁區。在那兒,有些事既不能說,也不能問。姐妹倆互相對視著。儘管塞西莉婭頭髮凌亂,就像剛從床上爬起來似的,但是,她比布里奧妮記憶中的她更加嫵媚動人。人人都說那張長長的馬臉看起來總是怪模怪樣,易受傷害,甚至在耀眼燈光的映照下亦然。此刻豐滿紫色的嘴唇彎成一條弧形曲線,使這張臉龐看上去性感無比。也許是因為疲勞或悲傷的緣故,眼睛顯得又黑又大。鼻子長長而別緻,鼻孔呈喇叭形優雅地展開,這張臉彷彿戴了面具,精雕細刻,寧靜安謐。這是一張很難讀懂的臉。姐姐的臉上增添了布里奧妮的惶恐不安,使她感到手足無措。五年沒見,她幾乎不認識她了。布里奧妮此時對一切都沒有把握,她絞盡腦汁尋找一個中性的話題,可無論提起什麼,都無可避免地引向敏感的話題——這些話題她無論如何總是得面對的。在這難捱的沉默中,她再也無法忍受四目相對,終於開口了:

「老頭那兒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沒消息。」她平平的語調錶明,即使知道,她也不想回答。

「你呢?」

「一兩個星期以前我收到過一張潦草的字條。」

「那好啊。」

這個話題,到這兒就講不下去了。一陣沉默後,布里奧妮又問道:

「家裡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我跟家裡沒有聯繫。你呢?」

「她不時寫信來。」

「她有什麼消息嗎?布里奧妮?」

當她的名字被提起來的時候,這個問題就帶有了諷刺的味道;她迫使自己回想時,有一種感覺,為了姐姐的緣故,她已成一個背叛者。

「他們收留了逃難者,貝蒂恨他們。公園已耕耘成了玉米地。」她拖聲拖調地說道。站在那兒列舉這些細枝末節,感覺簡直是太無聊了。

可是塞西莉婭冷冷地說:「還有什麼?你繼續講。」

「呃,村子裡大多數的小夥子都加入了東薩里前線團,只有……」

「只有丹尼 · 哈德曼除外。是的,這些我都知道。」她強顏歡笑道,等著布里奧妮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郵局附近建了一個房子,佔用了所有的舊欄杆。埃爾米奧娜姨媽現住在尼斯。噢,對了,貝蒂打破了克萊姆叔叔的花瓶。」

一聽到這裡,塞西莉婭的冷漠頓時煙消雲散了。她鬆開交叉的雙臂,用一隻手托著臉頰。

「打破了?」

「她把它掉在一個台階上了。」

「你是說碎成一片一片了嗎?」

「是的。」

塞西莉婭想了一會,最後說道:「這太糟糕了。」

「是的。」布里奧妮說道:「可憐的克萊姆叔叔。」至少她姐姐現在已不再揶揄了。詢問繼續著。

「他們還保存著碎片嗎?」

「不清楚。艾米莉說,老頭兒向貝蒂吼叫來著。」

門突然打開了,房東太太站在布里奧妮面前,由於站得很近,她甚至可以聞到她呼吸中散發出來的胡椒薄荷的味道。她指了指前門。「這不是火車站,小姐。你怎麼進來,怎麼出去。」

塞西莉婭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睡袍的絲質腰帶,懶洋洋地說:「這是我妹妹,布里奧妮。賈維斯太太,當你和她說話時,請注意你的態度。」

「在我自己的家,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賈維斯太太說道。她轉身對布里奧妮說:「如果你要留下,那就留下。要不現在就離開,並隨手關好門。」

布里奧妮望著姐姐,猜測她不可能讓她現在就走。賈維斯太太無意間已成了她的同盟。

塞西莉婭旁若無人地說:「不要介意房東太太,我周末就離開了。關上門,走,上樓去。」

在賈維斯太太的注視下,布里奧妮跟隨著姐姐上了樓。

「至於你,莫克小姐。」房東太太向上喊道。塞西莉婭很快轉身,立馬打斷了她。「夠了,賈維斯太太。你說的夠多了。」

這個聲調布里奧妮是認得的。這種夜鶯般純潔的聲音,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難纏的病人和淚水汪汪的學生的。需要多年的磨練才能達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呢。塞西莉婭無疑已經成了病房護士了。

塞西莉婭站在一樓的平台上。就在她正要打開房門時,她望了布里奧妮一眼,這冷冷的眼神使她知道,什麼都沒有改變,一切都未能緩和。從半開的浴室門中,飄來一陣濕濕的香氣和空洞的滴水聲,想必剛才塞西莉婭正準備洗澡。她把布里奧妮引進房內。最講究整潔的病房護士在自己的房間都有另外一副景象,她們彷彿生活在人工養蚝場。看到塞西莉婭房間里一片零亂,她不會感到驚奇。她以前就是這樣亂糟糟的。不過,這兒給她留下的印象是塞西莉婭的生活簡單而寂寞。一個不大的房間被分成了幾個部分,窄窄的一溜用作廚房。隔壁也許是卧室。牆紙圖案像是男孩睡衣上垂直的灰色條紋。這更給人一種被禁錮的感覺。油氈是樓下用剩的邊角料,形狀不規則,一些地方露出了灰色的地板。整個房間只有一個窗子,窗下面有一個帶一隻水龍頭的水池和一個單爐煤氣灶。靠牆有一張桌子,人很難擠過去。桌子上面鋪著一塊黃色條紋的桌布,桌布上面放著一瓶藍色的花(也許是藍鈴花)和一個裝得滿滿的煙灰缸。桌子上面還放著一疊書,書堆的最下面是《格雷解剖學》和《莎士比亞選集》。它們上面的幾本書脊面薄薄的,作者名字都是鍍了金銀,不過全已褪色了。她看到是豪斯曼和克雷布的著作。書的上面放著兩瓶啤酒。離窗戶最遠處的角落裡有一扇通向卧室的門,門上釘著一幅北歐地圖。

塞西莉婭從鍋旁的一包煙中掏出一根煙。她突然想到她妹妹已不再是一個小丫頭了,於是就給她一根。桌邊有兩張椅子,但是塞西莉婭並未邀請布里奧妮坐下。

背靠著水池,兩個女人抽著煙,等待著對方開口。房東太太的出現所帶來的影響正慢慢消散而去——至少在布里奧妮看來是如此。

塞西莉婭用平靜而低沉的聲調說道:「我拿到你的信後,就去見了律師。證據不夠,除非有新的鐵證。你就是回心轉意了,還不夠。羅拉會繼續說她不知道的,我們惟一的希望在於老哈德曼,可是現在他已死了。」

「哈德曼?」他已死了,他與這事有關聯——布里奧妮一臉困惑。她拚命回憶著。那天晚上他出去找雙胞胎了嗎?他看見什麼了嗎?法庭上說了些她所不知道的情況了嗎?

「你難道不知道他死了嗎?」

「不知道,可是……」

「簡直難以置信。」

塞西莉婭儘力想保持一種不偏不倚的態度,可是她的努力要前功盡棄了。一怒之下,她離開廚房,擠過桌子,走到房間的另一頭,站在卧室的門旁。她的聲音氣喘吁吁的。她儘力控制著自己的怒火。

「艾米莉給你帶來了玉米和逃難者的消息,卻沒有告訴你他的死訊,這太奇怪了!哈德曼得了癌症。也許是害怕上帝的懲罰,他在最後的日子裡說了些對大家極其不利的話。」

「但是,塞……」

「不要這樣叫我!」她打斷了她,隨即她更加溫和地又重複了一遍:「請不要這樣叫我。」她的手放在卧室的門把上,看來會面即將結束。她將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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