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羅比。可是……」

「他們現在結婚了嗎?幸福嗎?」

「嗯,我想他們快結婚了。」

「我真替她高興。」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

「呂克。呂克 · 柯爾內特。你呢?」

她頓了頓,說:「塔利斯。」

「塔利斯。真漂亮的名字。」他說的樣子還真挺像回事的。

他慢慢地扭頭,視線從她臉上移開,最後定格在病房上。他暗暗吃了一驚,然後閉上眼睛,漫無邊際地聊了起來,聲音低低的。她的法語辭彙量不大,因此不大聽得懂他講了些什麼。她只斷斷續續地聽到「你慢慢數,拿在手裡,用手指……我媽媽的圍巾……你選擇了這種顏色,你就得和它過一輩子」。

他沉默了幾分鐘,更緊地握著布里奧妮的手,過了一會兒又開始講了,但眼睛仍舊緊閉著。

「你想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嗎?告訴你吧,這是我第一次到巴黎。」

「呂克,這是倫敦,不是巴黎。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送你回家。」

「有人說這兒的人都冷漠,充滿敵意,可事實正好相反,他們都很友好。你也是的,又來看我了。」

頃刻間,她覺得呂克睡著了。她自己也是幾個小時中第一次才坐下,陣陣倦意湧上了眼窩。

不知不覺地他又慢慢地轉頭張望四周,之後又看著她說:「噢,你就是那個帶著英國口音的姑娘。」

「你戰前是幹嗎的?你住哪兒?你能記得起來嗎?」她問道。

「你還記得你到米約時的那個復活節嗎?」他無力地搖晃著她的手,好像要喚起她的回憶。他那深綠色的眼睛滿懷希望地注視著她的臉。

想到和他談下去也是無益,她說:「我從來沒有到過米約……」

「你還記得第一次到我們鋪子里的情景嗎?」

她把椅子挪近床位。他慘白油膩的臉在她面前閃著光,不停地轉動著。她說:「呂克,我希望你聽我說。」

「好像當時是我媽媽招待你的。或許是我姐姐。當時我和父親在後面爐子邊忙碌。我聽到你的聲音,就跑出來看了你一眼……」

「我想告訴你身在何處,你不在巴黎……」

「第二天你又來了,這次我在那兒,你說……」

「過一會兒你就可以睡著了。我明天再來看你,我保證。」

呂克把手伸向頭部,皺著眉頭,低聲說:「我想請你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塔利斯。」

「說吧。」

「這包紮得太緊了,幫我放鬆一點行嗎。」

她站在那兒,眼睛往下一瞟,看了一下他的頭:紗布打的是活結。她輕輕地把紗布解開。他說道:「你還記得我最小的妹妹安妮嗎?她可是米約最漂亮的女孩了。彈了一小段德彪西的樂曲,就過了考試,真是輕鬆又快樂啊。不過,那是她自己說的,老是在我腦子裡浮現。或許你知道。」

他隨意地哼哼了幾句。她在幫他鬆開紗布。

「誰也不知道她的天賦來自何處。我們家的其他幾個人就沒有這麼如意了。她彈鋼琴的時候,老是挺著背,直到曲終的時候才露出笑容。那時候感覺才慢慢好起來。你初次到店裡來的時候,一定是安妮招待你的。」

她不想把紗布去掉,但就在她鬆開紗布的時候,下面的無菌毛巾滑落下來,帶走了一些敷料。呂克頭的一邊已經沒有了,頭髮一直從缺失部分開始都被剃去了。凹凸不平的頭骨下就是海綿狀粉紅腦髓,幾英寸寬,從頭上幾乎一直延到耳尖。無菌毛巾還沒有掉到地上的時候就被她抓住了,在手上停留了一段時間,一直到那陣噁心過去。這時,她才意識到做了一件愚蠢而又違反行規的事兒。呂克靜靜地坐著,等待著她。她朝病房四周看了看,幸好沒人看見她,她換了塊無菌毛巾,包上紗布,又扎了個結。她坐下去的時候,發現他的手冷冷地、濕濕地抓住她。

呂克又開始東拉西扯起來。「我不吸煙。我答應把我的那份定量給珍諾特……你看,滿桌都是……在花叢底下……傻瓜,兔子聽不到你講話的……」之後,他語速越來越快,他的話語像滾滾洪流,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後來,她好像聽到他提到一位中小學校長或是一位軍官,說他很嚴厲。最後,他安靜了下來。她用濕毛巾擦了擦他汗淋淋的臉,在一旁等著。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又繼續他的談話,好像中間沒有任何間隙。

「你覺得我們法國棍子麵包和小麵包怎麼樣?」

「好吃極了。」

「所以你每天都來。」他說。

「不錯。」

他停下來想了想,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個細微的問題:「那我們的羊角麵包呢?」

「那可是米約最好的。」

他笑了。他說話的時候喉嚨底發出嘎嘎的聲音,但兩人都裝聾作啞。

「那可是我爸的拿手絕活,關鍵在於黃油質量好。」

他心醉神迷地凝視著她,伸出空手握著她的手。

「你知道我母親很喜歡你嗎?」他問。

「是嗎?」

「她老是談到你。她覺得我們應該在這個夏天就結婚。」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護士長派她到這兒來。他吃東西吞都吞不下去,一吞,眉毛上、包紮的邊緣、上嘴唇就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她幫著擦去汗滴,給他拿水,正在此時,他問道:「你愛我嗎?」

她遲疑了一下,說:「我愛你。」不可能有其他的回答。況且,她那時那刻的確喜歡他。他是個可愛的男孩,遠離家鄉,行將離開人世。

她喂他喝了點水,又給他擦了擦臉,他說:「你去過拉爾扎克的喀斯台地嗎?」

「沒有。從沒去過。」

他也沒有說要帶她去,相反卻把頭蒙在枕頭裡,又開始嘮嘮叨叨地說起人家聽不懂的話。手仍然緊握著布里奧妮的手,彷彿他仍然知道她在面前。

他頭腦清醒之後,頭又朝著她,問道:

「你不會馬上離開吧?」

「當然不會。我會和你在一起的。」

「塔利斯……」

他依然微笑著,半閉著眼睛。突然,他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好像腳讓電流給擊中了一般。他驚奇地盯著她,雙唇張開著,踮著腳向前走,彷彿要向她撲過來。她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怕他摔倒在地。他的手仍然握著她的手,空餘的手臂摟著她的脖子,前額搭在她肩上,臉頰靠著她的臉頰。她真擔心那塊無菌毛巾會從他頭上滑下來。她既支撐不了他,也不忍心再看他的傷口。從他喉嚨底傳出的嘎嘎之聲仍然在她耳畔迴響。她跌跌撞撞地把他扶到床上,讓他背靠枕頭。

「我是布里奧妮,」她輕輕地說,只有他一個人可以聽到。

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呈驚恐狀,慘白的皮膚在燈光下泛著光。她挪到他身邊,嘴唇貼近他的耳朵。這時她後面站了一個人,一隻手放到她肩膀上。

「我不是塔利斯,你應該叫我布里奧妮,」她低聲說著。此時,那隻手伸過來抓住她的手,將其與小夥子的手掰開。

「站起來吧,塔利斯護士。」

德拉蒙德護士長抓住她的手臂,扶她起來。護士長臉頰上的斑紋閃閃發亮,橫過顴骨一片粉紅的皮膚與花白交於一條直線。

床的另一邊,一名護士把床單蓋在呂克下士的臉上。

護士長撅著嘴唇,把布里奧妮的領子拉拉直。「你真是個乖孩子,快去把血跡洗掉,不要讓別的病人看了難過。」

布里奧妮照著護士長的吩咐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臉,幾分鐘後又回到她值班的病房。

凌晨四點半,實習護士按要求去休息,十一點再回來工作。布里奧妮和菲奧娜一起回去,兩人都默默無言,她們挽著臂膀,似乎是歷盡滄桑之後又一次走過威斯敏斯特大橋。她們不可能開始描述他們在病房中的時光,或者談論這一段時光如何改變了她們的人生。能夠跟在其他女孩子後面走,一直沿著空蕩蕩的樓道走已經足夠了。

與大家道了晚安,布里奧妮走進自己的小房間。她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跡不太熟悉。可能是哪個女孩子從門房值班室拿了過來,從門縫塞進去的。她沒有馬上拆開,而是脫去衣服,準備睡覺。她坐在床上,穿著睡衣,腿上放著那封信,又想起了那個小夥子。從窗子一角望出去,東方已經有魚肚白,小夥子的聲音依然回蕩在她耳邊:他在叫塔利斯,他要把它叫成一位女孩子的芳名。她在想像著毫無希望的未來:狹窄陰暗的小街上有一間麵包店,街上到處是皮包骨頭的貓,樓上窗口傳出悠揚的鋼琴聲,小姑娘咯咯地笑著,取笑她的腔調,而呂克則熱戀著她。原本她可以大聲為他高呼,為他在米約的家人高呼。他們正等候著聽到他的音訊,可此時此刻她感到心中一片空空蕩蕩,毫無感覺,沒有任何睡意,獃獃地坐了近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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