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 第十五章

躁動不安並非只局限在醫院裡。時值四月,陰雨綿綿,這躁動不安彷彿隨污濁而又湍急的河流暴漲著,升騰著。在夜晚,它籠罩著這黑漆漆的城市,像是一種凌駕於人們精神之上的黃昏,與那料峭的晚春難以割捨,不動聲息地、惡狠狠地膨脹蔓延。整個國家的人都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儘管它隱藏在其瀰漫的慈善中。在醫院裡,某些東西正在慢慢地走向盡頭。在走廊的交叉口處,一群群狂妄自大的資深醫生在交換著意見,商討著一個秘密。個頭高一些的年輕醫生們邁著大步,顯得更加咄咄逼人。只有那會診醫師在查房時顯得心思重重。某一天早晨,他走到走廊的窗邊,對著河的對岸凝視了許久。在他的身後,護士們站在病床旁靜心等候。年長的雜活工們推著病人在病房間來回穿梭,顯得那樣地沮喪,似乎忘記了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從廣播喜劇節目里學來的令他們快活的名言。如果布里奧妮能再次聽到他們的那句名言,她是會感到很欣慰的,儘管她以前對這句話那麼不屑一顧——「鼓起勁來,親愛的。也許戰爭永遠也不會發生。」

可是戰爭就要來了。這些日子以來,醫院的病人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少了。開始這看來很平常,一幫子腦筋不夠數的受訓者還喜滋滋地把這「大量康復」歸功於他們提高了的醫療技術。慢慢地他們才看出了端倪。空空的床分布在一間間病房裡,就像夜晚的死亡幽靈。布里奧妮想像著那寬寬的光滑走道上遠去的腳步聲,它們曾經是那麼地清晰和富有節奏,現在卻已變得模糊和猶豫。在電梯外的一段樓梯平台上,那些來安裝新的防火裝置和更換消防沙的工人整整工作了一天,一刻也未停歇,離開前也不對人說一句話,甚至不理睬同在走廊里的勤雜工們。在那有著二十個床位的病房裡,只有八張正在使用。而且雖然工作比起以前更加辛苦,但是處在一種不安或者說是離奇的恐懼作用下,這些實習護士在一起喝茶時不再抱怨不休。她們都更冷靜了,也更容易知足。她們也不再伸出手來相互比較各自的凍瘡了。

不僅如此,每一個實習護士都憂心忡忡,十分害怕犯錯誤。她們都十分害怕馬喬里·德拉蒙德護士長,害怕她暴怒前險惡的笑和態度的軟化。布里奧妮有自知之明,最近她已經犯下了一連串的錯誤了。四天前,雖然她小心再小心地說明,一個由她照顧的病人還是咕咚咕咚地喝下了碳酸漱口水——一位勤雜工正好看到,他形容說就像一口氣喝下一品脫烈性的黑啤酒一樣——之後,那個病人吐了一床。布里奧妮也知道,德拉蒙德護士長一直在注意著她,有一次她在搬便盆的時候一次只搬了三個,而不是像忙碌的拉卡普的服務員那樣——要知道她原本是應該一次穩穩噹噹地搬六個的。而且,她很有可能還犯了很多其他的錯誤,它們要麼因為她勞累而被忘記了,或者她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她還很容易犯一些舉止上的錯誤——有時一不留神她就會單腳站立,而令她的頂頭上司狂怒不已。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的差池和失誤會積少成多:掃把沒有放好啦、毯子折的時候把標籤朝上啦、硬的領子有細微的褶皺啦、床的腳輪沒有沖里成一直線啦、走出病房時空著手啦——這些全被人默默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裡,直到忍耐達到了限度。這時你若還未讀出徵兆,那麼怒火會從天而降,而你還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呢。

但是最近,護士長不再向她的實習護士們投以憂鬱的笑容,也不再用令她們恐懼的壓抑的聲音和她們說話。她彷彿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職責。她像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別的什麼事情上,經常站在男外科手術室門外的四方場地上,和她的拍檔沒完沒了地商談,或連著兩天也不見蹤影。

若是在另一種環境里,從事另一種職業,體態豐滿的她也許會顯得非常慈愛,甚至極富風情,因為她那不著口紅的雙唇有著迷人的曲線和足以自傲的自然的光澤。她臉頰滾圓,有著娃娃般健康的紅暈。所有這些都顯示出她溫藹的天性。但這樣的好印象沒有維持多久就煙消雲散了。事情緣起一個和布里奧妮同齡的女孩。她是個大塊頭,秉性和善卻行動遲緩,喜歡用像奶牛般無辜的眼神打量別人。她領教了護士長氣勢洶洶的威力。蘭格蘭護士被臨時抽調到男外科病房去幫著準備一個年輕士兵的闌尾切除術。她與他單獨呆了一兩分鐘,於是就跟他聊了起來,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叫他不必為自己的手術擔心。他很自然地就問了她的芳名,這可就觸犯了那神聖的戒律。它明明白白地印在指導手冊上,雖然從沒什麼人知道那到底有多麼重要。幾小時後,士兵從麻醉中蘇醒過來,喃喃地呼喚著這實習護士的名字,而此時外科手術室的護士長就站在近旁。這下可好了。蘭格蘭見習護士被攆回了她以前的病房,著實蒙了一回羞。其他護士被召集在一道,要她們吸取教訓。就算可憐的蘇姍·蘭格蘭殘忍地殺害了兩打病人,也不至於會蒙受如此的奇恥大辱。德拉蒙德護士長教訓說,對於應該一直追求像南丁格爾一樣護理病人的傳統的她,這樣做是多麼的丟臉。她還說蘭格蘭應該對自己下個月能分揀整理弄髒的亞麻被單而慶幸。她剛一說完,不僅是蘭格蘭,在場的一半女孩也都哭了起來。布里奧妮沒有哭,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還是心有餘悸。她把指導手冊又從頭讀到尾,看看是不是有些禮儀規範被她忽略了。她反覆重讀這條戒律,並把它牢牢記在心裡:在任何情況下,護士絕不能把自己的教名告訴病人。

病房騰空了,活兒卻越來越緊。每天早上,病床都被推到房間的中央,這樣實習護士們就能用拖把將地板擦光亮。拖把十分笨重,讓女孩子們把它從一邊挪到另一邊可真是要命。地板要一天清掃三次。不用騰空的衣物櫃要抹乾凈,褥墊要消毒,黃銅衣帽鉤、環形門把手和門洞要擦乾淨。那些木製品——門和踏腳板——要用石碳酸溶劑仔細清洗,當然還有床、鐵床框和彈簧。實習生們整天埋頭於便盆、便瓶的沖洗、擦拭和晾乾,直到它們像能上得正式宴會的餐具一樣閃閃發亮。三噸位的軍用卡車停在裝卸間,運來了更多的床。要它們變得適於擺進病房,擠進它們那整潔的同伴中去,就先得把這些污穢不堪的東西徹底用力擦洗許多遍,再用石碳酸溶液消毒。任務的間歇——大概一天有十來次——實習生們得在冰冷刺骨的水下清洗她們生滿凍瘡而裂開、流血的雙手。與病菌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她們早被灌輸了對清潔的狂熱崇拜。她們在這裡學到的是:沒有什麼東西能比躲在床下的一小撮毛毯的絨毛更令人厭惡了。在那不起眼的表面隱藏著成群成群、密密麻麻的細菌。她們每天都蒸餾、擦拭、打亮、揩乾,這已經成為她們職業驕傲的象徵了,為此她們必須捨棄一切個人安逸。

搬運工們從停車間里搬來了大量的供給品,包括包紮用品、便盆、皮下注射器、三個嶄新的高溫消毒器和許多標著「濕敷袋」的包裹——它們的用途未加說明。接下來的程序就是打開包裹,盤點物品並開出清單,最後整齊碼好。另有一個已被擦過三遍的藥品櫃也安放好了,塞得滿滿的。平時它都上鎖,鑰匙在德拉蒙德護士長手裡。可是一天早上,這秘密被布里奧妮窺破了——一排排瓶子的標籤上都寫著「嗎啡」。有別的差事時,她看到其他病房也都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有一間病房甚至已空無一人。它空曠而寂靜,顯得格外亮堂,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不過,看著這些她也不好置喙多問。一年前,剛宣戰不久時,頂樓的病房就怕被炸而棄置不用了。手術室現已轉移到了地下室。底層的窗子都被沙袋堵得嚴嚴實實,天窗也都用水泥抹死了。

一位陸軍上將曾到醫院巡視了一番,六七位高級顧問醫生緊隨左右。沒什麼儀式不說,連「肅靜」的要求都沒有。一般地說,在這樣的重要場合,病人們的鼻尖都得和最上面一層被單的折縫成一直線。可這回是沒時間好好準備了。將軍和他的隨從們闊步走過病房,時而低聲輕語,時而頷首點頭,然後便揚長而去。

人們心頭越來越沉甸,卻沒機會打探些確切的消息,因為這是明文禁止的。沒輪班的時候,實習生們要麼聽課,聽講座,看示範講解,要麼就是自修。進餐和就寢時都給管得牢牢的,好像她們是洛迪安私立女子寄宿學校的新生。有一天,當睡在布里奧妮鄰鋪的女孩菲奧娜在餐桌上把盤子一推,大聲宣布——並非針對某一個人——她「無法平心靜氣」吃下用氧氣管蒸熟的菜時,這位南丁格爾護士長便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她,直到她乖乖地把最後一口吃了下去。不妨說,菲奧娜是布里奧妮的朋友。在宿舍里,在預備訓練的頭一個晚上,她就請求布里奧妮幫她剪右手上的指甲,她解釋說自己左手不會用剪刀,平時這活是她媽媽乾的。她有薑黃色的頭髮和點點雀斑,這使得布里奧妮不自覺地警覺起來。不過和羅拉不同,菲奧娜總是大聲大氣又歡天喜地。她胖乎乎的手背上有一個個「小凹」,她的胸部碩大,常被別的女孩所取笑。她們說這表示她註定會成為一名病房護士長。她家住在切爾西。有一天晚上,她從自己床上探過身來和布里奧妮竊竊私語,說她爸爸有望被召進丘吉爾的戰爭內閣。可是等到內閣成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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