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他們路過一家遭受過襲擊的旅館。特納感到驚異,這難道就是他夢中的旅館嗎?內特爾一門心思地要進去拖出一些寢具,他們就從牆上的一個破洞鑽了進去。在陰暗中,他們謹慎地擇路而行,越過障礙物以及坍倒的木料,發現了一個樓梯間。但是許多士兵都有和內特爾一樣的想法,他們早已在樓梯下面排上了隊,一些士兵正奮力地把沉重的馬鬃床墊搬下樓梯。在上方的樓梯平台上——特納和內特爾只能看到皮靴和小腿在直挺挺地晃來晃去——一場戰鬥正在進行著,人們大打出手聲、哼哼聲和掌摑聲傳入耳畔,隨著一聲喊叫,幾個士兵仰面向後摔下樓梯,壓在下面等著上樓梯的那些人身上。咒罵聲摻雜著笑聲響了起來,倒下的人陸陸續續地站了起來,揉著摔疼的肢腿。可是有一個士兵沒有站起來,他頭衝下痛苦地斜躺在樓梯上,好像在恐慌的夢境中,嘶啞地尖叫著,可幾乎就發不出聲音。有人把打火機湊近這個士兵的臉,人們看到他痛苦地齜著牙,嘴角有一些白沫。有人說他背部骨折了,可是大家都無計可施。當時一些士兵正抱著毯子和墊枕下來,從他身上跨過,而另一些人正推擠著要上樓。

特納和內特爾離開了旅館,想返回內陸,走回到那個老婦人和她的豬那裡去。敦刻爾克的電力供應一定已被切斷了,但是他們看到一些拉著厚厚窗帘的窗子四周漏出黃褐色的燭光和油燈光。在馬路的另一邊,一些士兵在敲著居民們的房門,但沒有一戶人家願意開門。特納選擇了這個時候向內特爾描述了那種可供吃飯的地方,那是他神往已久的地方。他為了說得更清楚,又把這個地方潤色了一番,添加了幾扇朝向鐵制陽台的落地長窗,一根從陽台上盤繞而過的古老的紫藤,一台在圓桌上蓋著綠絨線布的電唱機,一張兩輪輕便馬車上用來蓋腿的波斯毛毯。他越描述,就越相信這房子就在附近。他的描述正在把它變成現實。

內特爾把門牙搭在下嘴唇上,活像一隻友好的兔子,滿臉的迷惑。等特納講完,他說:「我熟悉這個地方。我他媽的知道有這個地方。」

他們佇立在一所房子外面,房子遭過轟炸,地下室有一半已經成了露天,從外觀看像一個龐大的窯洞。內特爾抓住特納的衣服,把他從磚頭堆上拉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領著他走過地下室的地板,走進一個漆黑的地方。特納知道這不是他要找的地方,但是他無法抵拒內特爾非凡的決心。他們前面出現了一點光亮,然後又一點,接著第三點——一些抽著煙的士兵已經躲避在這兒了。

一個聲音說:「嗨!走開,我們已經滿了。」

內特爾擦亮一根火柴,舉了起來。他們看見地板四周全是士兵,靠牆坐著,大多數已經睡著了,少數人躺在地板中央,但還有多餘的空間。火柴熄滅了,內特爾按著特納的肩膀讓他坐下。特納把破磚碎瓦從屁股下撥開時,感覺到襯衣已濕透了,可能是血浸的,也可能是其他某種液體,不過暫時還不覺得痛。內特爾把軍大衣裹在特納的肩上。特納的腳這時不用再支撐全身的重量了,一種解脫的狂喜從腳底向上升騰,透過雙膝。他知道,這個晚上,不管內特爾可能會有多麼失望,他也不願意再動一步了。一整天步行的顛簸勞累在向地板上轉移,特納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能感覺到地板在他身下傾斜、晃動。這時候,要吃點東西而又不引起別人攻擊成了一個難題。然而,要生存,自私總是免不了的。特納暫時還沒有去拿東西吃,腦子裡空空蕩蕩的。過了一會兒,內特爾用肘輕輕地把他推醒,把一瓶酒偷偷地塞到他手裡。特納嘴對著瓶口,把酒倒入口中喝了起來。有人聽到了他的吞咽聲。

「你喝的是什麼?」

「羊奶。」內特爾說。「還熱呢,來一點吧。」

傳來一聲咳嗽,接著,像漿糊一樣的溫熱的東西落在特納的手背上:「你這齷齪的東西,說你呢!」

一個更加氣勢洶洶的聲音說道:「閉嘴!我睡不著覺了。」

內特爾悄然無聲地從他的帆布包里摸索出粗紅腸,切成三片,把其中一片和一塊麵包一起遞給了特納。特納伸出兩腿直挺挺地躺在混凝土地板上,用軍大衣蒙住頭,這樣既能蓋住他咀嚼的聲音,又能遮掩住肉的香味。雖然大衣底下的空氣很悶濁,雖然碎磚塊、粗砂石擠壓著他的臉頰,可他卻開始吃起了他有生以來最香的一頓飯。伴著臉上散發的香皂味,他大口地嚼著染有軍用帆布包味的麵包,狼吞虎咽地吃著香腸。食物下了肚,立刻生出一團熱流,充盈到喉嚨和整個胸腔里。他想起了一生中走過的這些路,一閉上眼睛,浮動的瀝青路面和他那大步行走的皮靴就在他的腦海里忽隱忽現。他咀嚼食物時,連續有好幾秒鐘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到了另一段時空里,此時一顆糖衣杏仁正溫暖舒服地躺在他的舌頭上,而杏仁的香甜則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他聽到別人在抱怨地下室里太冷了,而他有大衣裹著,覺得很高興。想想兩位下士把軍大衣扔掉的時候他阻止了他們,一種父親般的洋洋得意感便油然而生。

正像特納和內特爾剛才一樣,一群士兵又進來尋找掩蔽的地方了,他們劃亮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特納對他們充滿了敵意,他們那英格蘭西南部地區的龐雜口音讓他惱火。他像地下室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樣,想叫他們滾開。然而,他們在稍微遠離他腳頭的位置找到了一塊地方。一陣白蘭地的氣味飄了過來,特納對他們更加怨恨了。他們在收拾睡覺的地方,發出很大的聲響。這時,沿著牆邊有個聲音大聲喊道:「該死的土包子!」新來的士兵中,有一個人東倒西歪地朝發出那個聲音的方向走去。看來,片刻間一場架就要打起來。但是,黑暗和人們睏倦的抗議聲維持了這裡的安寧。

不久,地下室里只剩下了平穩的呼吸聲和打鼾聲。特納身下的地板好像仍然在傾斜著,接著,又變換出堅定的行軍步伐的節奏。特納又一次發覺腦袋裡的一些記憶在折磨他了,他身上燒得厲害,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睡不著。他從上衣裡面摸出一小捆她的信。我等著你。回來。這些話不是沒有意義的,但這時沒有感動他。一個人等另一個人就像一個加法算式,就好像裡面不帶有任何情感——這已經是再清楚也不過的了。等待。簡單地說,就是一個人什麼也不幹,讓時光流逝,另一個人姍姍靠攏。等待是一個沉重的字眼,特納感覺到它正在向自己壓來,沉重得像一件厚厚的大衣。地下室里每個人都在等待,沙灘上每個人都在等待。她也在等待,是的,但那又能怎麼樣呢?他試圖想像出她講這句話的聲音,可是,在怦怦的心跳聲里他聽到的是自己的聲音,他甚至回憶不出她的面容。特納迫使自己去想這一新的處境,新的處境應該能讓他高興起來,因為錯綜複雜的事情沒有了,緊急迫切也已經消失了,布里奧妮願意改變她的證言,她會重寫過去,給蒙冤者平反昭雪。可是這年代什麼叫有罪呢?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了。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每個人又都是無罪的。沒有人會因一次證詞的改變而得到拯救,因為,沒有足夠的人,沒有足夠的筆和紙,沒有足夠的和平和耐心來記錄下所有證人的供述,來收集事實真相。而且證人們也是有罪的。人們整天都在目睹著彼此犯下的種種罪行。你今天沒殺人?可是對多少人的死你採取了聽之任之的態度?在這兒,在這個地下室里,我們會對這個問題閉口不談,會藉助睡眠來忘掉它,布里奧妮。特納伴著嘴裡的甜杏仁味,想著布里奧妮的名字。這名字那麼離奇,好像不太確實,他懷疑自己有沒有記對。塞西莉婭的名字也是一樣的感覺。以前,難道他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名字是怪異的嗎?就連這個問題在他的思緒里也很難逗留許久。他在法國這兒有這麼多沒做完的事情,對他來說,推遲回英格蘭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儘管他的行包——奇異、沉重的行包——已經打點好了。要是把它們丟在這兒就回去,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們。那是隱而不見的包袱。他必須回去,必須從那棵樹上找到那個男孩。以前他曾經有過這一經歷,他曾回到過那個地方,在一棵樹下找到了雙胞胎,再沒有其他任何人,他背起皮埃羅,抱起傑克遜,穿過公園。兩個男孩這麼重!他愛塞西莉婭,愛這對雙胞胎,愛飛黃騰達,愛黎明的曙光以及黎明時分不可思議、閃爍發光的薄霧。可是迎接他的是怎樣的一隊人啊!雖然這時特納對這樣的事已經習以為常了,覺得它就跟家常便飯一樣,可是那個時候,在他還沒有渾身麻木,還沒有變成一介俗人之前,在麻木還是件新奇事物的時候,在一切才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卻能強烈地感覺到它。想當初,塞西莉婭一路奔跑,穿過沙礫,來到打開的警車車門旁,對他說:噢,我與你相愛時,/我清白又勇敢。這一幕令他牽腸掛肚。因此他要沿著原來的路返回去,走回所有他們已經完成的撤退的道路,穿過那一片片乾涸而又令人意志消沉的沼澤地,繞過橋上那位兇巴巴的陸軍中士,經過那個被炸彈摧毀的村子,順著緞帶似的大路——它綿延在數里起伏的農田裡——留意村寨旁左邊的小徑,來到鞋店的對面,再往前走兩英里路,跨過有刺的鐵絲網,穿過森林和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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