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們還得繼續跑,因為我們離路太近了。」

女人回答了句什麼,他沒有聽懂。他們又跌跌撞撞地向田中央跑去。特納感到身上的疼痛就像火燒一樣。男孩在他的臂彎里,而女人似乎又在往後拉,想把兒子抱回去。這時,田裡已有成百上千號人,都儘力向遠處的樹林跑去。聽到炸彈的呼嘯聲,大家都蜷伏在地上,可是那個女人對潛在的危險一點都不警覺,他只好又拉著她卧倒,這次他們把臉貼在新翻墾過的土裡。炸彈的呼嘯聲越來越尖銳,女人大聲地喊著,彷彿在祈禱著什麼。這時他才意識到她說的不是法語。炸彈在遠處的路邊爆炸了,大約一百五十碼開外。但此刻第一架飛機又轉向村莊,降低高度開始掃射。男孩已嚇得哭不出聲了,他母親也不肯站起來。特納指著正從屋頂掠過的轟炸機。他們正處在它的飛行軌道上。沒有時間爭論了,但她不想動彈。他縱身跳入犁溝躲了起來。機槍在耕地里波浪掃射的聲音和引擎的轟鳴聲從他們身邊掠過。一位受傷的士兵在大喊大叫。特納站了起來,但女人不肯拉著他的手。她坐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兒子,用佛蘭芒語和他說話,不停地撫慰著他。她一定在說,一切都會好好的,媽媽向你保證。特納一句佛蘭芒語也聽不懂。不過不懂也無所謂,因為她對他簡直視而不見。男孩正透過母親的肩膀茫然地盯著他。

特納往回走了一步,然後就跑了起來。他踉踉蹌蹌穿越犁溝,這時轟炸又開始了。沃土粘住了他的靴子。只有在惡夢中,腳才會如此沉重。一顆炸彈落在通往村莊中心的路上,貨車就停在那裡。呼嘯聲一陣緊似一陣,在炸彈落下時,他還來不及趴下。爆炸產生的衝力把他甩到了幾英尺以外的地方,他臉朝下趴在泥土上。蘇醒過來後,他發現嘴裡、鼻子里、耳朵里全都是污泥。他想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但嘴裡乾乾的,沒有唾液;他想用手指挖,卻越加糟糕。他對污物大加戲語,又對骯髒的手指調侃了一番。他把臟物從鼻子上吹掉。他的鼻涕黑乎乎的,堵住了嘴。樹林就在附近,那裡也許有溪流、瀑布和湖泊。他想像著天堂的情景。當一架俯衝而下的斯圖卡式轟炸機又一次發出愈來愈響的轟鳴聲時,他努力辨認著聲音的方位。是解除空襲警報嗎?他的思維好像也被阻住了。他無法吐咽,無法自由呼吸,也無法思考。當他看到農夫和狗依然在樹下耐心地等待時,他的大腦才恢複了運作,才記起了一切。他轉身向後看去。剛才那位女人和她兒子所在的地方,此刻已成了一個彈坑。他看著它,覺得自己早就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兒。這就是他必須撇下他們的原因。他的任務是活下去,雖然他忘了是為什麼。他繼續朝樹林走去。

他走了幾步,來到了一片樹林中。他背對一棵小白樺樹,坐在大樹下面的新生灌木中。他滿腦子想的就是水。樹林里躲著二百多號人,包括幾位掙扎著進來的傷員。不遠處,一位平民在痛苦地哭喊著。特納站了起來,又向前走了幾步。新生的樹葉只能勾起他對水的渴望。路上和村莊上空的轟擊仍在繼續。他撥開地面上的落葉,用頭盔挖起地來。泥土濕濕的,可是即使挖到十八英寸深,也沒有水滲入挖開的洞中。於是他坐了下來,一邊想著水,一邊試著用袖子擦去舌頭上的污泥。每當有斯圖卡飛機俯衝而下時,他就不由自主地一陣緊張,全身蜷縮,雖然每次他都以為自己沒有力氣了。臨近結束時,敵人返回來向樹林掃射,但毫無結果,只讓樹冠上的葉子和枝條抖動了一下。然後飛機就離開了。隨之而來的是籠罩在田野、樹林和村莊上空前的寂靜,甚至聽不到鳥叫聲。過了一會兒,從路邊傳來解除警報的汽笛聲,但沒人動彈。他想起了上次的情景。由於受到反覆的恐怖襲擊,他們一片恍惚,萬分驚惶。每當飛機俯衝而下,人們便戰戰兢兢,紛紛躲入角落,聽任死神的擺布。如果死神沒有降臨,他們就得一次次地重新經受磨難,而恐懼絲毫沒有減弱。對倖存者來說,斯圖卡式轟炸的結束意味著中風後的癱瘓,一次又一次中風後的癱瘓。這時中士和低級軍官們就會跑過來,用腳踢著士兵,命令他們站起來。但他們已疲憊不堪,潰不成軍了。

就這樣,他和其他人一樣,茫然地坐在那裡。第一次轟炸時,他也是這樣,那時他正在一座村莊的外面,但該村莊的名字他已想不起了。這些法國村莊用的是比利時名字。他與部隊失散了,而且,更糟糕的是,身為步兵的他竟然丟失了步槍。那是多少天以前的事了?不得而知。他檢查了一下那把塞滿了泥土的左輪手槍,卸下裡面的子彈,隨手把槍扔進了灌木叢。過了一會兒,身後傳來一陣聲響,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喏,給你。格林 · 霍華德家的贈品。」

邁斯下士遞給他一個水瓶——其主人已戰死沙場。這水瓶幾乎滿滿的,於是他就猛喝了一大口,想先漱漱口,但這純粹是浪費。他把污泥連同剩下的水一起喝了下去。

「邁斯,你簡直是個天使。」

下士伸出一隻手,把他拉了起來。「該走了。聽說比利時佬已全線潰敗了。也許,我們的東線會被切斷。還有好幾英里路呢。」

他們在穿越田地往回走時,碰到了內特爾。他拿著一瓶酒和一塊阿莫牌巧克力條。於是三人傳遞著享用這一美味。

「味道好極了,」特納邊說邊喝了一大口。

「沒用的法國佬。」

農夫和他的牧羊犬又回到了犁的後面。三位戰士向彈坑挺進。那兒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柯達炸藥的氣味。這個洞坑看上去像一個完全對稱的倒轉圓錐體,邊緣很光滑,似乎被精心篩網和耙理過。這裡絲毫沒有人的痕迹,沒有一絲衣服殘片或鞋子碎皮。母親和孩子全都蒸發不見了。他停下來想弄個究竟,但下士們急於趕路,推著他往前走,很快他們就在路上和落伍士兵會合了。前面的路容易多了。掃雷工兵把推土機開進村莊,以掃清交通障礙。前面,熊熊燃油濃煙滾滾,彷彿一位火氣衝天的父親矗立在山水之中。高空嗡嗡飛行的轟炸機在天空中形成兩道氣流,一道向目標攻擊,一道從目標返回。在特納看來,他也許正在走向屠宰場。但是每個人都在向那兒走去,他也別無它途可想。他們行走的路將把他們帶往雲煙的左邊,敦刻爾克的東面,比利時的邊境。

「布雷敦斯,」他說,想起了從地圖上看來的地名。

內特爾說:「我喜歡這個名字的發音。」

有些人腳上長了水皰,幾乎不能行走;還有些人赤裸著雙腳。一個胸口受傷流血的士兵躺在一輛古老的小推車裡由同伴推著走。一個中士牽引著一匹二輪馬車的馬,馬背上馱著一位軍官,不知是昏迷還是死了,他的手腕和腳都用繩子綁著。有些戰士騎著自行車,大多數三三兩兩地走著。一個來自高地輕步兵團的通信兵騎著一輛哈利 戴維森牌摩托車前來,流血的雙腿無力地垂著,后座上有一位手臂上纏著厚厚繃帶的人在幫他踩踏板。一路上隨處可見被丟棄的厚大衣,因為他們覺得太熱,不想再隨身攜帶。特納已說服下士,叫他們千萬不要扔掉大衣。

走了一個小時,他們聽見後面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重擊聲,就像一座大鐘在滴答作響。他們轉身向後看。一眼望去,一扇平放著的大門彷彿沿路朝他們劈面而來。其實這是一隊排列整齊的威爾士衛兵,斜挎著槍,由一位二等陸軍中尉帶領著。他們經過時步伐統一,雙眼凝視前方,手臂擺得高高的。落伍士兵們站在路邊,讓他們先行通過。雖然這是憤世嫉俗的時代,但沒有人敢發出反對的噓聲。這種紀律和凝聚力的作秀令人羞恥。當衛兵們嗵嗵嗵地走遠時,其餘的人才如釋重負。他們回味著剛才的一幕,開始繼續艱難跋涉。

前面的景象似曾相識,路上所見的東西也一模一樣,只不過數量更多罷了:車輛、彈坑、碎片、屍體。他穿越田地時,突然聞到海的氣味,是夾帶在微風中穿過平坦的、泥濘的土地而吹來的海的氣味。懷著同一目的、朝著同一方向涌流的人群,妄自尊大、川流不息的空中交通,指示著他們目的地的氤氳雲霞,在他疲倦而又異常活躍的腦海中勾起了某些早已遺忘的童年樂事,如狂歡節或運動賽事——這一切全在這一場合匯合。在記憶里,父親背著他上山,向誘人之地挺進,向動人之處進發。雖然這些記憶已有些模糊,但現在他依然懷念父親的肩膀。他那失蹤了的父親留給他的記憶實在是太少了。一條領結,一股特別的味道,勾勒出一個鬱郁沉思、暴躁易怒的模糊形象。他在大戰時逃避服兵役了嗎?他改名換姓,在這兒附近的某處長眠了嗎?也許他幸免於難了。格蕾絲堅信他是因為怯懦和詭詐才沒有從軍,但她自有恨他的理由。這兒,幾乎每個人的父親都還記得在法國北部的經歷,或乾脆就被埋在了那裡。他希望有這樣一位父親,不論是活著或已過世。很久以前,在開戰以前,在奔赴旺茲沃思以前,他曾一度耽於幻想,在遠方的傑克 · 塔利斯幫助下,自由地開創自己的人生,構思自己的故事。現在他終於明白,這是多麼自以為是的虛幻呵。沒有根基,一切都是徒然。他希望有一位父親,正因為如此,他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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