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 第十一章

(續上期)

如何才能理解這個孩子的思維呢?只有一種解釋:那是1932年6月的一天,在一陣淫雨和狂風過後,它突然降臨,因而變得格外美麗。那是為數不多的一個早晨,異乎尋常的暖和、溫煦的陽光以及新生的樹葉,都預示著真正的夏天即將到來。他和布里奧妮越過特賴頓泉池,跨過矮矮的籬笆和杜鵑花,穿過那扇只容一人通過的小門,來到那條窄窄的蜿蜒曲折的林間小道。她顯得很興奮,彷彿有說不完的話。那時她大約十歲,剛剛開始寫小故事。和其他人一樣,他也得到一本裝訂好的有插圖的故事,故事描述了愛情的萌發、困難的克服、重逢和婚禮。他們向河邊走去,因為他答應要教她游泳。當他們把屋子拋在身後,她也許就開始講述起她剛寫完的一個故事或正在讀的一本書,或許她還牽著他的手呢。她是個十分文靜、認真的小姑娘,看上去一本正經的,顯然與她的年齡不相符。這樣的傾訴是異乎尋常的,不過他很願意聽。對他來說,那也是一段令人興奮的時光。當年他十九歲,考試已基本結束了,而且他感覺考得不錯。他很快就要結束中學生涯。在牛津大學的入學面試中,他表現良好,兩周後他將去法國一所教會學校教英文。那天,天氣燦爛而溫暖;高大的山毛櫸和橡樹幾乎紋絲不動;光線穿過新生的嫩葉,像珍珠般地灑在去年枯黃的葉子上,看上去就像一泓泓池塘。這一壯麗的景象,在年少而自視甚高的他看來,彷彿預示著他似錦的前程。

她繼續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心滿意足、似聽非聽地聽著。他們來到林間小道,它一直通向長滿青草的寬闊的河岸。他們朝上遊走了半英里,又重新進入樹林。這裡,在河的轉彎處,在懸垂的樹枝下,就是布里奧妮祖父時代開掘的一口龍潭。一道石頭砌成的低壩減慢了流速,使這裡成為一個理想的跳水和潛水之處,但不適合初學者。你可以從低壩上走過,或從岸邊跳入九英尺深的水中。他躍入水中,踩著水,等候著她。他們從前年的晚夏就開始游泳課程了,那時河水較淺,水流徐緩。現在,即使在池潭中也會有一些滯緩的旋渦。她只頓了一瞬間,就尖叫著從河邊撲向他的臂彎。她在水中練習踩水,直至水流把她帶到壩邊,然後他引著她穿過潭淵,重新回到岸邊,讓她從頭再來。由於荒廢了一個冬天,因此在她蛙泳時,他必須用手托著她,加上他自己還要踩水,游起來就有些困難。一旦他放開手,她只能游三四下就會沉下去。她發現逆水向上游時,能在水中保持不動,她為這一發現而興奮不已。但她在水中根本停不住,每次都被沖回低壩。她會在那裡緊緊抓住一個生鏽的鐵環,等著他,她白皙的臉龐在長滿苔的灰黃壁邊和略呈綠色的水泥旁顯得生動有致。她把這種方式美其名曰「游泳登高」。她還想繼續玩,但水實在太冷了,而且這樣折騰了十五分鐘,他已經累壞了。於是他不顧她的抗議,把她拉到岸邊,將她托出水面。

他從籃子里拿出衣服,走到不遠處的樹林里去換。回來後發現她依然站在岸邊,就在他剛剛離開的地方,肩披著毛巾,凝望著水面。

她問:「如果我落水了,你會救我嗎?」

「那當然。」

他邊說邊俯身彎向籃子。他聽見——但沒有看見——她跳進了水中。毛巾落在岸上。池潭中沒有她的蹤影,只有一圈圈蕩漾的漣漪。突然她鑽了出來,吸了口氣又沉了下去。情況緊急!他想沖向低壩,從那兒把她撈上來,但水面呈現混濁的綠色,什麼都看不清。他只能在水下靠觸覺找她了。沒有別的選擇——他步入水中,鞋子、夾克,什麼都來不及脫了。他幾乎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手臂,就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下,用力將她舉起。他驚奇地發現,她正屏住氣,接著又開心地笑出聲來,雙手緊緊勾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推到岸上,然後,穿著濕透了的衣服,異常艱難地爬上了岸。

「謝謝,」她一個勁地說,「謝謝,謝謝。」

「你這樣做簡直太愚蠢了。」

「我想讓你救我。」

「難道你不知道差點就被淹死了嗎?」

「你救了我呀。」

一忽兒憂慮,一忽兒釋懷,他不禁怒火中燒。他近乎咆哮著說:「你這個傻丫頭,你差點要了我們兩個人的命。」

她默不作聲。他坐在草地上,把鞋子里的水倒出來。「你沉在水下面,我無法看見你。我的濕衣服直把我往下拖。我們兩個都可能被淹死。難道你是這樣開玩笑的嗎?是不是呀,嗯?」

她理屈詞窮了。她穿好衣服後,兩人沿著小路往回走,布里奧妮在前面,他咯吱咯吱地跟在後面。他很想到空曠的園林里晒晒太陽。他得步履艱難地走上好長一段路才能回平房換衣服,但他的怒氣還沒有完全消去。他想,她已經不是小孩了,理應為她自己的行為道歉。她低著頭,默默地往前走,也許在生悶氣,但他看不見。他們走出林子,穿過那扇小門時,她停了下來,轉過身子,用一種直截了當,甚至是挑戰性的口吻對他說:

「你知道為什麼我要你救我嗎?」她哪裡是在生悶氣,她分明對他擺起了架勢。

「不知道。」

「不是很明顯嗎?」

「不,看不出來。」

「因為我愛你。」

她抬起下巴,勇敢地說道。她說的時候眼睛眨得飛快,她為自己揭開了這一重大事實而眼繚目眩。

他強忍住笑。他竟然被一個小女生所暗戀。「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和任何人說這三個字時一樣:我愛你。」

這一次,她的話語帶著些許憂傷。他意識到應該抵制誘惑,不能取笑她,但這是何等的困難啊。他說:「你愛我,於是你就躍入了河中。」

「我想知道你會不會救我。」

「現在你知道了吧。我會冒生命危險救你,但這並不表示我愛你。」

她微微挺了挺身子。「謝謝你救了我,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的。」

這些話肯定來源於某一本她最近閱讀過的書或她自己創作的書中。

他說:「不用謝。但以後千萬別這樣了,為我也為別人。你答應嗎?」

她點了點頭。臨別時她說:「我愛你,現在你知道了。」

她向屋子走去。他站在陽光下,哆嗦了一下,目送她遠去,直至她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外。然後,他也踏上了回家之路。在去法國前,他再也沒有單獨見過她。九月份回來時,她已經去寄宿學校了。不久,他就去了牛津大學,十二月的聖誕節又是和朋友一起過的。他再見到布里奧妮已經是來年的四月了,而那時這一切都淡忘了。

真的忘了嗎?

他有足夠的時間,太多的時間,去獨自思考。除了六月的那一天,他記不得與她作過其他不尋常的交談,他想不起此後她有過怪異的行為、意味深長的眼神或慍怒的臉色,表明她少女時代的激情還在滋長。他幾乎每個假期都回薩里郡,因此她有很多機會可以把他從平房裡叫出來,或給他遞紙條。當時,他正忙於新生活,沉浸在新鮮的大學生活中,而且,他那時有意識地想和塔利斯一家保持距離。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跡象被他忽略了。三年來,她對他漸生情愫,她肯定把這種感情埋在了心底,通過幻想使之越發強烈,或者在她的小說中對其進行加工潤色。她是那種生活在幻想里的女孩。河邊發生的一幕足以讓她一直念念不忘。

這種推測,或者說信念,定格在記憶中的一次邂逅中——黃昏時分在橋上的相遇。多年來,他一直在仔細推究那次穿越園林的漫步。她可能事先知道他已受邀與他們共進晚餐。於是她就等在那裡,光裸著雙腳,穿了一件骯髒的白連衣裙。太蹊蹺了。她可能一直在等他,也許正在準備她小小的演說,甚至坐在橋的石欄上大聲地排練呢。當他終於來到時,她卻窘迫得開不了口了。這是一種跡象吧。在那時,他就感到奇怪:她怎麼不說話呢?他交給她一封信,於是她就跑開了。幾分鐘後,她就打開了信。她驚呆了,不僅僅被信中的某一個用詞。在她心目中,他鐘情於她姐姐,就是對她的愛戀的背叛。後來,她又在藏書室里看見了最糟糕的一幕,這時,她的一切幻想全擊碎了。起初,失望和絕望向她襲來,然後是與日俱增的痛楚,最後,憑藉黑暗中一個絕佳的機會,在尋找雙胞胎的過程中,她為自己報了仇。她指證了他——除了她姐姐和他母親,沒有人懷疑她。他能理解那種衝動,一念之間的惡意和孩子氣的破壞欲。令人驚異的是這個女孩對他怨恨之深,以及她想方設法編造故事送他去旺茲沃思監獄的執著不撓。

現在他也許就要昭雪洗冤了,為此他深感歡欣。他承認,她重新走回法庭,否認自己發誓後所做的證詞是需要勇氣的。但他不會因此就把對她的惱怒一筆勾銷。是的,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但他並不原諒她。他永遠也不會原諒她。那是一種永久的傷害。

前方更加混亂,更加嘈雜。不可思議的是,一支裝甲部隊頂著車流、士兵和難民艱難地向前推進。人們擠進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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