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九 章

半個小時里塞西莉婭兩次從她的卧室里走出來,在樓梯頂上的鍍金邊框的鏡子里端詳自己,感到並不滿意,就立即折回她的衣櫃重新選衣服。她挑的第一件衣服是一件黑色中國縐紗的連衣裙,從梳妝台的鏡子里看,這件連衣裙因為剪裁出色顯得樣式端莊。塞西莉婭的深色眼睛更突出了它無懈可擊的風格。為了不抵消這種效果,她沒有選珍珠項鏈,而是靈機一動,拿了一串純黑玉的項鏈。她上的第一遍口紅就形成了完美的唇線。她向各個角度歪斜腦袋,看清了臉部三聯的透視圖,從而確信她的臉不是太長,或者說在今晚不是太長。此時她本該替她母親在廚房裡忙碌著,而且她也知道利昂正在客廳里等她。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在要離開卧室時抓緊時間回到梳妝台前,在肘部點了幾滴香水,隨後關上了身後的卧室門。她真是率性而為啊。

但當她匆匆忙忙地走向樓梯處的鏡子時,在鏡子里映出了一位去參加葬禮的婦女,那是一個外表嚴厲、毫無歡樂的婦女。她那黑色硬挺的服裝與某種住在火柴盒裡的昆蟲有相似之處。像一隻鹿角鍬甲!這是將來八十五歲時她穿著寡婦喪服的形象。她一刻都沒逗留——以同樣是黑色的鞋跟為軸,向後轉,回到了她的房間里。

她滿腹狐疑,因為她知道思維所耍的把戲。同時,她惦記著——從各種意義上講——自己將會在哪裡度過這個夜晚,並且她必須放鬆自己。她從落在地上的黑色縐紗連衣裙中跨了出來,穿著鞋和內衣在衣櫃的架子上審視合意的衣服。她知道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一想到會以一副嚴厲的外表示人,她就痛恨不已。她希望感到一身輕鬆,而同時顯得獨立自主。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看上去沒有刻意打扮過,而這就要花時間了。在樓下的廚房裡不耐煩的情緒會上漲,而她計畫與她哥哥單獨在一起的幾分鐘也快要過去。很快她母親會露面想和她討論餐桌的擺置,保羅 · 馬歇爾也會從他的房間里下來,需要有人陪他,然後,羅比也會登門。她如何能直截了當地思考呢?

她用一隻手翻著衣櫃架子上幾英尺寬的衣服,它們是她的個人歷史,它們體現了她在不同時期對於穿著的喜好。這裡有她青少年時期不受傳統約束的服裝,可如今它們看起來是那麼滑稽、柔軟、中性。儘管一件衣服上有酒漬,另一件上有一個她抽第一根香煙時燒出來的窟窿,可她仍無法下決心把它們清理掉。這是第一件略帶墊肩的衣服,後來穿的其它衣服都帶了墊肩。健朗的女性們擺脫了男孩氣的階段,重新發現了女子所獨有的豐腴的曲線,帶著獨立精神放下了裙子的底邊,而不顧及男人們的希望。她最新的也是最好的一件衣服是為了慶祝期末考試結束而買的,當時她並不知道還有苦難的第三學年。這是一件墨綠沿斜紋裁開的緊身露背晚禮服。第一次穿就在家裡有些太考究了。她繼續向後摸,掏出一件上身收緊、帶有褶邊、下擺呈扇形的波紋絲綢的連衣裙——這倒是一個穩妥的選擇,因為衣服的粉紅色柔和而平淡,非常適合在晚上穿。從鏡子里的三副視圖看也顯得合適。她換了鞋,把黑玉項鏈換成了珍珠項鏈,補了妝,重新梳理了頭髮,在頸部上了點兒香水——現在她的脖子更袒露了——接著她重又回到走廊里,整個過程不到十五分鐘。

這天早些時候,她曾看見老哈德曼提了個柳條籃子在房子里轉悠,更換著電燈泡。也許現在樓梯頂上的燈光更刺眼了,因為以前她照樓梯處的鏡子並不這麼費勁。即使她距離樓梯口還有四十英尺,她也已發現自己在鏡子里的形象使她無法下樓見人;粉紅色顯得那麼蒼白,腰線的位置太高,連衣裙的下擺向外展開,就像八齡童參加宴會時穿的外衣。如果再加上兔形鈕扣就完全是兒童服裝了。她走近時,那面舊鏡子表面上一塊變形的區域縮短了她的映像。於是她見到了自己十五年前的形象。她停住腳步,嘗試性地把手舉到頭的一側,把頭髮紮成兩束。這同一面鏡子過去一定有許多次目睹她這樣下樓又去參加某個朋友的下午生日聚會。這身打扮不會使她覺得自己走下樓去會看起來像,或者覺得自己看起來像影星雪莉 · 坦普爾。

她抱著無奈而不是憤怒或恐慌的心情回到了她的房間。她的思緒一點也不混亂:這些過於生動的、不值得信賴的印象,她的自我懷疑,這些把它們自己包在了熟悉的事物外面、強迫人去接受的清晰的視覺圖像和引起不可言狀的恐懼的種種差異,也只不過是她這一整天來的所見所感的延續和變體而已。她可以感覺到,但她不願意去思考。另外,她知道她必須做什麼,而且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她只有一套真正喜歡的服裝,那才是她應該穿的。她任憑粉紅色的連衣裙掉在了黑色的連衣裙上,然後輕蔑地跨過衣堆,去拿那件她期末考試結束後買的墨綠色露背禮服。當她穿上禮服,她通過絲襯裙感受到了來自斜紋剪裁的禮服有力的愛撫,禮服整齊的裁剪無可挑剔,光滑而且可靠;在落地鏡里照出來,她簡直就是一條出水的美人魚。她沒動那串珍珠項鏈,重新換上黑色的高跟鞋,再一次整理了頭髮並補了妝,然後又一次灑了香水。接著,在她打開門時,她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離她幾英寸遠處是一張臉和舉著的一隻拳頭。她的第一反應是看見了一幅令人眩暈、誇張的畢加索式透視畫,畫中的眼淚、浮腫的眼睛、濕潤的嘴唇和掛著鼻涕的鼻子在深紅色的淚汪汪的悲傷中混成一體。她回過神兒來,把雙手放在瘦削的肩膀上,然後慢慢轉動全身以便能看到左耳。他是傑克遜,正準備敲她房間的門。他的另一隻手裡拿著一隻灰色的襪子。當她後退時,她注意到他穿著熨燙過的灰色短褲和白色襯衣,但卻光裸著雙腳。

「小傢伙!怎麼了?」

因為他暫時不相信自己能把事情說清楚。所以,他舉起了他的那隻襪子,向走廊方向做了個手勢。塞西莉婭探出頭去,看到皮埃羅在後面也光著腳,正拿著一隻襪子張望著。

「怎麼,你們每個人都拿了一隻襪子。」

小男孩點了點頭,咽了咽口水,開口道:「貝蒂小姐說,如果我們現在不下樓去喝茶就會吃巴掌的,可是我們只有一雙襪子呀。」

「所以你們就爭奪襪子了。」

傑克遜重重地搖了搖頭。

當她和男孩子們沿著走廊到他們的房間里去時,他們倆先後把手伸給她牽,她吃驚地發現自己是如此地高興。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衣服。

「你們沒讓你們的姐姐幫忙嗎?」

「目前她不和我們講話。」

「為什麼呢?」

「她恨我們。」

他們的房間里一團糟,令人憐憫:衣服,濕毛巾,橘子皮,撕破了的小人書圍在一張紙周圍,四腳朝天的椅子上半蓋著扭轉的毯子和墊子。在床之間的地毯上有一大塊濕跡,濕跡中間放著一塊肥皂和一團團弄濕了的手紙。一張窗帘斜掛在窗帘盒下,儘管窗戶開著,可是室內的空氣潮濕,好像放出過好多次蒸汽似的。衣櫃的所有抽屜都開著,裡面空蕩蕩的。這番景象給人的印象彷彿是關在私室中的厭倦間或被孩子們的你爭我奪、你追我趕所打斷——他們在床之間跳來跳去,搭建營地,設計了一半的棋盤,然後便半途而廢。塔利斯家沒有人在照看昆西家的雙胞胎。為了掩飾她的歉疚感,塞西莉婭說道:「房間這副樣子,我們什麼都找不到的。」

她開始收拾房間,重新鋪了床,踢掉高跟鞋,站到椅子上去弄窗帘,並向兩個雙胞胎小兄弟布置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任務。兩兄弟順從地接受了任務,但他倆在幹活時弓著背,默不作聲,彷彿這是對他們的懲罰,而不是解救,是對他們的叱責,而不是友善。這是與塞西莉婭的初衷相背的。他們為自己的房間感到害臊。塞西莉婭穿著緊身的墨綠色禮服站在椅子上,看著他們機靈的薑黃色腦袋在幹活時頻頻搖擺,不時低垂,一個單純的想法突然在她頭腦中閃現:他們沒人關愛,要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赤手空拳地建立起自己的天地是一件多麼無望和恐怖的事情啊。

由於膝蓋不能彎得太厲害,她艱難地從椅子上下來,然後坐在床沿上,用手輕輕拍了拍她兩邊的位置,示意兩兄弟坐下。但是,他倆依然站立著,用期待的眼神望著她。她用以前她曾經羨慕過的一位幼兒園老師那種輕柔的歌唱般的聲調說道:

「襪子丟失了,我們不必哭,是不是?」

皮埃羅說:「說實在的,我們想回家去。」

她恢複了大人談話時的聲調。「目前那是不可能的。你們的媽媽在法國和……在度短假,而你們的爸爸正在大學裡忙碌。所以你們必須得在這兒待上一陣子。你們被冷落了,我很難過。不過你們剛才在游泳池裡還是玩得很愉快……」

傑克遜說:「我們想演戲,可是布里奧妮一走了之,直到現在都沒回來呢。」

「你肯定嗎?」又有一個需要操心的孩子。布里奧妮早就該回來了。這倒使她想起了正在樓下等著的人們:她的母親、廚師、利昂、客人和羅比。甚至於透過她背後敞開的窗戶進到屋子裡來的晚上的熱空氣都把責任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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