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五 章

羅拉和雙胞胎都弄不明白布里奧妮到底為什麼放棄排練,他們甚至都還不知道她已半途而廢了。當時他們正在演病床這場戲。卧病在床的阿拉貝拉第一次把假扮成良醫的王子迎進她的閣樓。排演比較順利,至少不比平常差。雙胞胎也和以前一樣不太熟練地說著自己的台詞。至於羅拉,她不想躺在地板上弄髒自己的開司米毛衣,於是就倒在了椅子里,導演也不太好反對她。這位年長些的少女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冷淡和溫和之中,因此她覺得自己不會受到什麼責備。當布里奧妮耐心地指導傑克遜時,她忽然停了下來,皺起眉頭,像是要糾正自己,然後就走了。當時沒有出現什麼關鍵性的差錯,她也沒有發火,也不是拂袖而去。她只是轉過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彷彿就像去洗手間似的。其他人都等在那兒,一點兒都不知道整個計畫已經告吹。雙胞胎以為自己演得很賣力,尤其是傑克遜——他覺得自己住在塔利斯家是一種恥辱——他認為或許可以討布里奧妮的歡心以逐步改善自己的境遇。

大家都在等待的時候,雙胞胎兄弟把積木當成足球踢,而他們的姐姐凝視著窗外,輕柔地自哼自唱著。過了很久,她來到走廊里,一直走到盡頭。那兒有一扇門,通向一間棄置的卧房。從那兒她看到了馬路和湖泊,湖面上橫著一道閃閃發亮的柱形波光,那是接近黃昏時炙熱的白光。借著這道白光,她只能隱約看到布里奧妮站立在水邊,就在島上廟宇的那一頭。事實上,她可能一直就站在水中——面對這樣的強光,真的很能看清楚。她看上去一去不復返的樣子。羅拉走出房間的時候,看到床邊有個男式的手提箱,棕褐色的皮革,厚重的皮帶,褪色了的航船標籤。這使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的父親。她走到箱子前面停了下來,聞到一股淡淡的火車車廂的煤煙味。她用大拇指按住其中一把鎖,輕輕地旋動它。磨光了的金屬冰涼冰涼的,她的觸摸留下了小塊收縮了的水汽凝結物。扣子彈了起來,發出響亮而厚重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她把箱子推了回去,匆匆走出了房間。

孩子們接下來的時間裡更是無所事事。由於有大人在,他們很不自在,於是羅拉叫雙胞胎下樓去看看游泳池是否空著。雙胞胎回來了,本來想告訴她塞西莉婭和另外兩個大人在,但此刻卻發現羅拉已經不在嬰兒室了。她已回到了自己的小卧室,對著靠著窗檯的小鏡子梳理著頭髮。兩個雙胞胎在她窄窄的床上互相搔癢、摔跤,大聲嚎叫。她懶得費勁把他們遣回自己的房間。如今戲演不成了,游泳池又有人在用,這閑散的時間使他們覺得很壓抑。當皮埃羅說他肚子餓的時候,他們突然覺得很想家。可要再過幾個小時才開飯呢,而且現在下樓去要點吃的又很不合適。兩個男孩子也不願走進廚房,因為他們實在害怕貝蒂——他們剛才在樓梯上看到她抱著橡膠墊朝他們的房間走去時是那麼兇巴巴的。

過了一會兒,他們三個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嬰兒室。他們覺得除了自己的卧室外,那是他們惟一有權力去的地方。那副磨損了的藍色積木仍舊在原來的地方,一切還是和先前一樣。

他們佇立著。突然,傑克遜說道:「我不喜歡這兒。」

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使他哥哥突然心煩意亂。他走到牆邊,用腳尖觸動壁腳板,尋找著有趣的東西。

羅拉用一隻手臂摟著皮埃羅的肩,說道:「別擔心。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的手臂沒有媽媽的粗壯有力。皮埃羅嗚咽了起來。他沒有哭出聲來,因為他知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得時時注意禮貌。

傑克遜也已經是淚眼汪汪了,但他還說得出話來。「馬上回家?這只不過是你說說的,我們回不了家了……」他停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他們離婚了!」

皮埃羅和羅拉都驚呆了。「離婚」二字從來沒有在孩子們面前用過,也從來沒有從孩子們的口中說出來過。這些柔柔的輔音彷彿暗示著不可告人的卑劣,詞尾的噝噝之音似乎在低聲訴說家庭的恥辱。這個詞脫口而出之後,傑克遜自己也六神無主,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管如何,他覺得大聲說出這個詞就像離婚這一行為一樣是滔天大罪。他們——包括羅拉——誰也不太明白這點。羅拉步步進逼,她那綠瑩瑩的雙眼眯得像貓一樣。

「你居然敢這麼說!」

「這是事實。」他咕噥著,眼睛瞟向別處。他知道自己惹麻煩了,不過也活該如此。他正要逃跑,羅拉一把揪住他的一隻耳朵。她把臉湊近他。

「如果你打我,」他趕緊說道,「我就告訴爸媽去。」但他自己已使這一符咒失效,只成了失落的黃金時代的一個被毀的圖騰。

「你給我發誓再也不用那個詞,聽見了沒有?」

他羞愧地點了點頭。羅拉這才放過了他。

男孩們被嚇出了眼淚。這時,皮埃羅和往常一樣,趕緊出來緩和氣氛。他欣然問道:「我們這下該幹什麼呢?」

「我總是這樣問自己。」

一位穿著白色衣服、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現在門口。他也許已在那兒站了好幾分鐘了,完全有可能聽到了傑克遜說那個詞。恰恰是這一個念頭——而不是他出其不意的出現——才使羅拉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知道他們家的事嗎?他們只能拭目以待了。他走上前去,伸出了一隻手。

「我叫保羅 · 馬歇爾。」

皮埃羅離他最近。他默默地和他握了手,他弟弟也是如此。輪到羅拉時,她說:「我是羅拉 · 昆西。這是傑克遜,那是皮埃羅。」

「多好聽的名字啊。可是我怎樣才能區分你們兩個呢?」

「人們通常認為我更討人喜歡。」皮埃羅說道。這是一句家庭玩笑話,是她的父親設計出來的台詞。每當有陌生人這樣問起,這一回答都會引得哄堂大笑。可這人聽了後連微笑都沒有。他說:「你們就是從北方來的表親吧?」

孩子們緊張地等著想聽他到底還知道些什麼。他們看著他走過整條光滑的地板,俯身揀起一塊積木,然後將它拋入空中,又瀟洒地一把抓住。積木碰在皮膚上發出噼啪聲。

「我住在沿走廊的一個房間里。」

「我知道,」羅拉說,「維納斯姨媽的房間。」

「對極了,她以前的房間。」

保羅 · 馬歇爾低身坐在受傷的阿拉貝拉剛才使用過的扶手椅里。羅拉想,他的臉長得真奇特,彷彿所有的表情全都擠壓在眉毛周圍,肥大、空洞的下巴酷似亡命之徒丹。他的臉很兇狠,可是他的舉止卻很優雅。這樣的結合頗具魅力。他一邊整褲子上的褶皺,一邊一一打量著他們姐弟仨。羅拉的注意力顯然已經被他的黑白鏤花皮靴所吸引。他看出她很喜歡,於是故意有節奏地搖頭晃足。

「聽說你們的戲演不成了,我感到很遺憾。」

雙胞胎不禁挨得更近了。他們彷彿如夢初醒,心想如果他知道他們排練以外的事,那他肯定還知道別的事兒。傑克遜道出了他們的心聲。

「你認識我們父母嗎?」

「昆西夫婦嗎?」

「是的!」

「我在報紙上讀到過關於他們的消息。」

孩子們聽罷,驚得目瞪口呆,因為他們知道,報紙上登的都是大事要聞:地震啦、火車相撞啦、政府和國家的日常事務啦、希特勒進攻英國時是否應該在槍炮上投入更多的資金啦……他們的家庭災難竟然會和這些天大的事件相提並論,真令人驚嘆不已,但也並不完全出乎意料。如此說來,這已成既定的事實了。

為了保持鎮定,羅拉把雙手按在臀部。她的心痛苦地跳動著。雖然她知道自己必須開口說些什麼了,可她真的沒有把握能不能說出話來。她感覺他們正在玩一場她所不能理解的遊戲,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遊戲中存在不合理的因素,甚至是侮辱。她開了一下口,卻發不出聲,於是她用力清了清嗓子,重新開口道:

「你讀到什麼了?」

他揚起濃密而緊蹙的眉毛,不經意地從唇間吐出渾厚之音:「我不知道。沒什麼。無聊之事唄。」

「如果你不在孩子們面前說三道四,我得好好感激你喲。」

這句話她以前必定無意中聽到過,而她剛才說出來的時候也是無意識的,就像一個學徒嘴裡嘮叨著巫師的咒語。

這話似乎挺管用的。馬歇爾認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不禁有所退卻。他身子朝雙胞胎一傾,道:「你們兩個聽仔細了。我們大家都清楚,你們的父母是那麼地愛你們,他們每時每刻都在關心你們。太了不起了!」

傑克遜和皮埃羅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隨後,馬歇爾又把注意力轉回到了羅拉。在客廳里,與利昂和他妹妹喝了兩杯濃烈的杜松子雞尾酒後,馬歇爾就上了樓,找到自己的房間,解開行李,換衣服吃飯。他沒脫鞋子就四肢舒展地躺在那張有四根帳桿的大床上。在鄉村的寧靜、傍晚的溫熱和酒力的撫慰下,他漸漸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見到他的四個姐妹全都圍坐在他的床邊,一會兒閑扯,一會兒撫摸他,一會兒拉他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