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四 章

直到傍晚,塞西莉婭才認為放在書房南窗邊的桌子上的花瓶已經修補好了。整個下午花瓶一直在陽光下烤晒。花瓶表面上三條彎曲的細紋像地圖上的一條條河流交匯在一起。當她雙手捧著花瓶穿過藏書室的時候,她彷彿聽到有人赤腳走過書房門外走廊地板的聲音。許多個小時以來,她刻意不去想羅比 · 特納。他竟然已回到了房子里,並且再一次沒穿短襪,她感到十分惱火。她跨向走廊,決計要質問他的無禮和揶揄,不料卻碰到了正在悲痛中的妹妹。布里奧妮的眼瞼紅腫,食指和大拇指捏著下嘴唇,這預示著她將要大哭一場了。

「親愛的,怎麼回事?」

其實,她的眼睛並沒有濕潤。她垂眼掃視了一下花瓶,而後視線又繞過花瓶,定格在貼著海報的畫框上。海報上有色彩歡快的題目,劇中精彩片段的水彩畫夾雜著印刷字體——眼淚汪汪的父母揮著手,乘著夜色駛向海濱,女主角躺在病床上,一場結婚典禮。她在畫前遲疑了一下,然後手一橫,猛地撕下了畫的大部分,讓它跌落在地上。塞西莉婭趕忙放下花瓶沖了過去,乘她妹妹踩上一腳之前跪下身來,撿起碎片。她這可不是第一次把布里奧妮從自我毀滅中拯救回來。

「小妹妹,是表弟表姐嗎?」

她想安慰她妹妹,從小塞西莉婭就喜歡摟抱這個家中的寶寶。布里奧妮還很小的時候,經常會做噩夢,在晚上會發出可怕的尖叫聲。塞西莉婭便來到她的房間,叫醒她。「醒一醒,」她會這樣輕聲地說,「只不過是一個夢。醒一醒。」然後便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去。此時她真想擁抱她,但布里奧妮已經不再捏著嘴唇,她已走到了前門,一隻手正停留在特納夫人下午剛擦過的門上的獅子頭形狀的銅手柄上。

「表姐表弟傻裡傻氣的,但並不僅僅因為這個。那是因為……」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她懷疑是否應該把新近的秘密說出來。

塞西莉婭弄平了被扯缺的三角形狀的畫,感到她妹妹變化可真快啊。如果布里奧妮哭了,她能夠在客廳里安慰她,可能自己會覺得舒服點。這樣撫慰的細語對於塞西莉婭來說是一種宣洩。度過了失望的一天,她已不想再去回顧那種種思緒。用愛撫和親切的言語來應對布里奧妮的問題也會使她自己恢複鎮定自若。然而,這位小姑娘會獨自面對她自己的苦悶。布里奧妮已轉身把門開得大大的了。

「究竟是因為什麼?」塞西莉婭能聽出自己聲音中的急迫感。

越過她妹妹,在湖的那一邊,車道彎彎曲曲地穿過公園,然後漸漸變窄,在一塊緩緩凸起的高地上交匯,那兒,一個小小的輪廓在酷日下現形,此刻正慢慢變大,然後又晃動不定,彷彿在漸漸地退去。那可能是哈德曼,他正趕著一輛雙輪輕便馬車,馬車上坐著來客。他說他人老了,駕車已學不會了。

布里奧妮改變了主意,轉過臉向著她姐姐。「一切都錯了。錯了……」她狠命地吸了口氣,然後移開目光。塞西莉婭感到這預示著一個非常學究氣的詞將破天荒第一次從她口中吐出。「錯就錯在體裁上!」她自以為帶著法國腔把genre發成單音,但又把r這一捲舌音發了出來。

「讓?」塞西莉婭學著她的發音,問道。「你究竟在說什麼?」

但穿著鬆軟的白色鞋子的布里奧妮早已一拐一拐地走在灼熱的碎石路上了。

塞西莉婭走進廚房把花瓶裝滿水,然後又走進卧室,從洗臉盆里拿出了花。她把花插進去,花並沒有如她所願地呈現出具有藝術氣息的凌亂,而是似乎有意識地整整齊齊靠著,高一些的花莖就平整地靠在瓶口。她把花拿了起來,重新把它們輕輕地放進花瓶里,花兒們又呈現出了另一種有序的形態。但這並沒有多大關係。很難想像這位馬歇爾先生會埋怨他床邊的花放得太整齊了。她拿著花瓶,沿著吱吱嘎嘎作響的走廊來到二樓維納斯姑姑的房間,把它放在四柱床邊的五斗櫥上。這樣就完成了她母親八小時之前所布置的小差事。

但是,她並沒有急著離開,因為這個房間溫馨而又整齊地擺放著很多私人物品——事實上,除了布里奧妮的那一房間之外,這是惟一一間乾淨的卧室。此時太陽已經爬到房子的另一頭,所以這裡很涼快。每個抽屜都是空空的,傢具的表面甚至沒有留下一個指印。床罩下的席子一定是那種近乎古板的單調色。她有一種衝動,真想把手伸進被子去摸一下。但她並沒有這樣做,而是走進了馬歇爾先生的房間。在四根幃柱的床腳下,那張齊本達爾式沙發整理得很平整,讓人不忍心坐上去。夾雜著蠟香味的空氣很流暢,在柔和親切的燈光的照耀下,泛著光的傢具表面像是河面泛起了漣漪,又像是在呼吸。她人動景移,看到了古老的嫁妝盒上的玩具小人兒轉動著跳起舞來。特納夫人那天早上一定來過這兒。塞西莉婭覺得沒必要聯想到羅比。此刻這房間未來的主人在離這兒才幾百碼的地方,所以她來這兒顯然是一種侵入。

從她來的地方望過窗戶,她可以看到布里奧妮已穿過橋走到小島,此時正沿著青草覆蓋的岸邊漫步,漸漸消失在圍繞島上寺廟的樹叢中。更遠處,塞西莉婭可以認出坐在哈德曼後面長凳上的那兩個戴帽子的身影。但接著她看到了她以前未看到過的第三個身影正沿著車道大步走向馬車。那一定是羅比 · 特納回家來了。他停住腳步,隨著來訪者的逼近,他的身影似乎也融入了其中。她能想像出那一副畫面:他們會拿出男子漢氣概,捶胸擊肩,會嬉戲鬧騰。想到她哥哥不知道羅比做了令人羞恥的事,她十分惱火,嘴裡發出憤怒的聲音,離開窗戶,走向自己的房間去找香煙。

她知道還剩有一包煙。她性急地在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中搜尋著,幾分鐘後終於在浴室地板上的藍綢睡衣口袋中找到了。她邊走下樓邊點燃煙。她知道如果父親在家的話,她可不敢抽煙。她父親對婦女該在何時何地抽煙有明確的主張:不能在街上抽,不能在任何其他公共場所抽,不能在走進房間時抽,不能在起立時抽,而只有在別人敬煙時才能抽。他自信地把這些想法當作自然法則。雖然她在格頓學院①與世故練達之人一起生活了三年,但她還是沒有勇氣去頂撞她父親。平日里,她會和朋友戲謔冷嘲,但在她父親面前,就不敢如此放肆了。當她試圖作最溫順的反駁時,她會感到其實她的聲音已經變得很微弱了。事實上,不論因為什麼事情,甚至為了一些家庭瑣事和她父親鬧矛盾都會令她很不安。無論什麼文學名著都不能改變她的這種敏感性,無論什麼實用批評課程都不能使她在父親面前不俯首帖耳。當她父親在白廳政府內閣忙碌時,她在樓梯上抽根煙,這是她受到的教育所能容忍的惟一的反叛行為,而這也費了她一番努力。

當她走到佔了走廊一大半的最上一級樓梯時,利昂正在把保羅 · 馬歇爾從大開著的前門引了進來。丹尼 · 哈德曼拿著他們的行李跟在他們後面。老哈德曼在門外看得到的地方默默地凝視著手裡的那張五英鎊鈔票。午後的光線透過扇形窗戶,從碎石路上折射過來,給前廳染上了一層橘黃色,宛若一幅深褐色的畫卷。來人已摘下帽子,站在那兒,微笑著等候她。正如她平常第一次碰到某位男士一樣,塞西莉婭心中暗想,這位男士是不是她以後結婚的對象,這一刻是不是她終生難以忘懷的時刻——無論是懷著感激之情,抑或帶著深深的憾意。

「塞西莉婭妹妹!」利昂喊道。他們擁抱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鎖骨隔著他的夾克衫頂住了一支粗大的水筆,她嗅到了他衣服褶層里透出來的煙味。頃刻間,她不禁懷舊起來,想起了在男子學院的下午茶聚會,在這樣的場合大家一般都彬彬有禮,互相慰藉,但也心情暢快,特別是在冬天。

保羅 · 馬歇爾握了握她的手,又微微地鞠了一躬。他的臉一副沉思的模樣,給人滑稽的感覺。他的開場白很客套,毫無生氣。

「我常聽人家說起你。」

「我也是。」她所能記起來的不過是數月前和她哥哥的一次電話交談,其間他們討論著是否吃過或者以後會不會吃「阿莫」牌巧克力條。

「艾米莉正躺著呢。」

其實沒必要說這句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們從花園的另一端就能通過窗上的影子知道母親又犯了偏頭痛的老毛病。

「老頭在城裡嗎?」

「他可能稍後會來。」

塞西莉婭意識到保羅 · 馬歇爾正盯著她看,可是在回望他之前,她得先找個話頭。

「孩子們剛才還在上演一齣戲,但好像已經告吹了。」

馬歇爾說:「剛才我在湖邊看到的那位小姑娘應該是你妹妹吧。她在使勁地敲打蕁麻呢。」

利昂往旁邊挪了挪, 給背著袋子的哈德曼的兒子讓路。「我們把保羅安頓在哪兒?」

「安排在二樓吧。」塞西莉婭邊說邊轉頭示意年輕的哈德曼。哈德曼每隻手上都拎著一隻皮製手提箱,此時已經到了樓梯口,聽到他們的說話就停了下來,帶著靜謐又迷茫的表情轉身面向他們——他們圍聚在方格花磚鋪就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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